宿平虽说从未见过野猪,可心里真是替它可怜。大虫会吃人,杀了倒也罢了,而这野猪只是偷吃了一些庄稼——就好比村里那些没拴好的牛羊,也时常下田糟蹋——却要落得个被围猎灭种的下场。
这只是他刚才的想法。
现在野猪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三十多步外,这头三尺来高、六尺多长的野兽,全身棕黑,四蹄短而健壮,肩背高隆,其上鬃毛坚竖,根根如刺,最可怖的是那长突而出的吻部中间,竟然伸出两尖獠牙,更有白沫渗出。这野兽虽然名里也有“猪”字,也长得与家猪相似,可宿平怎么看,怎么也不似它的亲戚那般,是头温驯老实,任人摆布的货色,一时间心中悚然。
“快!上树!”邱禁见宿平兀自呆立不动,就伸手指着旁边一棵栎树,大喝一声,自己则迅速扔掉手中猎物,搭起弓箭。
宿平这才回过神来,也丢了短棍,朝那栎树冲去。栎树主干生来粗而短,分叉却是四散繁多,这根也不例外。此刻放开了双手,那野兔被绑了脚倒提在手腕之下晃荡,宿平也顾不得它的死活,一道“蹭蹭蹭”地冲了上去,等爬到两人多高的一个树杈之上,方才扶了枝头站定。可怜那野兔已被甩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了。
少年这时再望后一看,乖乖的不得了,那野猪正低着脑门,直向前狂冲而来,一时间蹄下尘土飞溅,眨眼就近了十步距离。
“邱叔叔,你也上来呀!”宿平急急出口叫道。
邱禁不蠢不笨,自然不会傻到楞在原地射箭。只看他一个健步,右脚尖踢向栎树干,飞起一层老皮,就如寻常迈步一般,径直地踏了上来,接着左脚在那杈上稳稳一立,右掌向前方树枝轻轻一拍,整个人便原地顺势转了半圈,回身时举起那已经搭了箭的竹弓,恰好对着野猪的来路,向后一引,便开出了一个满月。
惊叹邱禁行云流水般的潇洒之余,宿平再看那疯奔而至的野猪。这兽确不是那农家圈养的肥亲戚可比,异常警觉,见到二人都上了栎树,居然不来追了,撇了头就要往一旁直掠而去,毫不迟疑。
就在此时,邱副都头双目一凝,只听“嗡”声响起,弓弦震动,如电的飞箭,一头就扎在了那正要转头的野猪前蹄偏上。邱禁臂力强健,是个能劲贯三弦之弓、直射一百五十步的猛人,今日虽只带了一把二弦弓,但就这十多步的距离,那箭势也是可想而知。
“哼……哩……”野猪一声惨叫,失了前蹄,一个翻身滚出十步之远。
宿平见了咋舌不已,就这冲势,想来任谁都受用不起。一面又开始对那哀号的野猪生出一丝怜悯,正见邱禁欲取箭再射,突地想起这野兽的灭种之灾,连忙失声叫道:“邱叔叔,你饶了它吧。”
邱禁闻言,便顿了一顿。
就在这时,那野猪一个骨碌颠起身来,慌不择路地便蹿了远去,竟似没有一丝障碍。
“咦?没点中脑袋也就罢了,居然连骨头也没伤到……”邱禁自言自语地叹了口气,望着遁去的野猪,收起弓箭,跃回地面。宿平也跟着扶了树枝,跳到邱禁身边。
“你干什么要阻拦我?”邱禁拾起那一串竹鸡、角雉,突然冷着脸问道,“我告了假来这打猎,你道是闲着好玩?”
“不是,不是。”宿平此刻竟也学起他的父亲,腆着脸凑了过来,谄谄一笑道,“我知道邱叔叔是为了我的身子着想,要给我找些好的吃食。可是……”
“可是个什么?”
“可是不知怎地,我一想起你说的那野猪被人灭了种,便又于心不忍。”
“哪里被灭了种了?你眼下不就有一头吗?”
“许是……就剩这一个独苗了呢?”
“哈哈……”邱禁突然放声一笑,将手里的猎物朝宿平肩上一挂,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走!回家!”
宿平拣起短棍,捧了那晕头转向的野兔放在怀里,兴冲冲地跟了上去。
“邱叔叔,那野猪好生厉害,撞到人身上还不要了命了?”
“唔,这畜生是很凶猛,要是让它在二十步以内发足狂奔,就算那些狼豺虎豹,也要退避三舍的。”
“那它方才滚了老远一地,怎么就不见有半点事情。”
“这货没事就在树桩、石头上蹭皮,身体两侧的皮质磨得坚硬无比,更不用说他的头和肩了。一般的猎手离得稍远了,拿箭射它,就当挠痒。所以别说是滚了那十来步,就算从这山头滚到山脚,也不见得有什么大碍。”
“哇,那咱们给它取个名字吧……就叫‘硬头’如何?”
“……”
两人回到家中之时,晌午刚过,宿家已经用了午膳。宿平的母亲重又给邱禁二人热了饭菜,一桌端上,又怕天气太热,把那些竹鸡和角雉拿去褪了毛准备腌起来。灵儿果然对那只野兔爱不释手,还给它冲了个澡,捧在怀里逗个不歇。
吃饭间,必然说起了打猎的经过。根哥对儿子惊扰香獐之事深为不齿,又听得他放跑了野猪,更是怒目而视,就差没有抄了家伙伺候。直到后来被邱禁说出了缘由,这才面色缓和,嘴上却是一舔,怨气深重地叹道:“野猪肉啊野猪肉,多少年没有闻过那味儿啦……”
邱禁与宿平稍事休息,就又望厢军营帐方向去了。
临走前,宿平突然发觉他父亲脸侧有一块红斑,再细看之下,那脖子、手臂上也各有数块,便出言询问了几声。未料根哥红着脸骂了一句“滚蛋”,便扭头来到宿灵身边,柔声说道:“来,乖女儿,爹爹带你给这小兔兔编个竹窝去……”
……
一切照旧如常,厢军们制弓,宿平练箭。
只是大约个把时辰之后,一阵马蹄之声惊扰了众人。
宿平正从靶架上收了一趟竹箭往回走,却见东边来了一队马骑,总有十几人的模样,于是便驻足观望起来。不多时,就认出了那个前头领路之人,正是衡州厢军步军营里的都头詹纳司。
正看间,突然一匹快马冲出队伍,朝宿平飞驰而来,眨眼就要撞到了跟前。少年连忙向侧下一翻,就地打了一滚,再撑起身子倒退两步站定,那心口却是“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还好我今早上了回山,受过一些惊吓,不然准要被撞飞了去!”
宿平暗自侥幸不已,当下便朝那马上望去,又是一惊。
“是你!”
“啊哟、啊哟!本少爷这畜生野性难驯,没有撞到你吧?哈哈……不过你那一招‘驴打滚’,用得真叫一个炉火、炉火……炉火什么?阿财……”这个把“本少爷”和“畜生”连起来叫得震天响,还浑然不觉的少年,正是那张老员外的宝贝孙子张赐进,他依旧白衣一袭,不过原来的长衫现已换作了一身紧绸,此刻骑在马上叫了几声,却不见有人答应,便回头朝后吼道,“阿财!”
那陪读的家奴叫作珍有才,本就已在来路之上,此时更又加快了几分,见到少爷面有愠色,便大声冤道:“大少爷你英明神武、孔武有力,每回一动就如疾风闪雷、高山流水,眨眼就失去了踪影,真教人难以捉摸、望尘莫及。下次您走前一定得告诉我一声,要是像上回乞巧节一样,找了半天也找不着你,可叫有才我差点就被老太爷打得屁股开花,花落一地……”
“少罗嗦!”张少爷本来听得挺爽,到了后来便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头,“——那个词,叫炉火……什么来着?”
“如火如荼!”阿财果断接道。
“对!对!对!”张少爷复又猖狂地朝宿平怪笑道,“哈哈……你那一招‘驴打滚’,用得真叫一个‘如火如荼’。”
宿平这边却早已等得冷了场了,双手抱胸,便如同看着一对白痴阿傻般地盯着张大少爷二人。
那阿财此刻更是冷汗涔涔。原来南方人说话不喜用卷舌,那个“炉火纯青”的“炉火”,被他下意识间,误会成了“如火”,搞出了岔子。不过幸好少爷没有发觉,那地上的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爱搭理的主,急忙岔道:“大少爷,沈指挥使大人刚才叫您过去呐!”
“本少爷等会儿再来找你!”张赐进马上将鞭一甩,朝宿平撂下一句话,终于离开了。
宿平一时也没了练箭的心思,于是向着营帐方向驻足而望。
再说邱禁这方兵士,见到马骑过来,也立刻放下手中的活儿,聚而拢之,列成方队。詹纳司也率先下了马,来到队伍前边站定。
其余的人也都从马上跃下,为首一人身被军服,一袭青蓝色的甲胸甲裙,头戴缨兜鍪,腰间红皮束,倒有几分英武之气,只见他摘了那头盔递给随从,走上前来朝众兵士道:“各位近日辛苦,教我不负都指挥使沈大人所托,顺利完成任务,沈朗在此谢过!”说完,就要一拜。
却见詹都头急忙脱了队伍冲上前来,扶住沈指挥使,转头对部下兵士喝道:“这都是咱们指挥使领袖有方,你等说是也不是?”
“正是,正是……”那众兵士虽然喊得稀稀拉拉,却也响亮。
沈朗哈哈一笑,双手连连虚按,止住了众人的声音,又道:“另有一事!眼下就要大功告成,那乡里的张老员外是个感恩朝廷之人,也与我颇为交好,见我等即将离去,心生不舍,将于五日后宴请众弟兄,特来告知。”
“好!”这回兵士们听了有富人请席,倒是异口同声。
那沈朗见了也是甚为满意,目光在队伍中游弋扫视一番,突然喝道:“邱禁何在?”
“属下在!”邱禁身形一挺,连忙低首抱拳,心下微微有些惊愕。这营指挥使大人虽说是自己的上司,平日却少有交集,此刻点了自己的名字,也不知是为何事。
“听闻你在这村里收了一名少年徒弟,是也不是?”沈朗微微一笑。
邱禁更是一惊,自然而然地瞟了詹纳司一眼。宿平的事情,除了这里的厢军,只有他一人知晓,其余的人却是半步不离地呆在半山沿,沈朗能说出此话,肯定便是得自他的口中。
“你看他做什么?”沈朗道,“这是好事啊!军与民乐,民感军恩,你为我厢军又做了一个表率。”
“大人谬赞了。我只是吃住在那少年家中,相处久了,教他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却也称不上师父徒弟。”邱禁只得无奈道。
“好,好,好。”沈朗赞了三声,突然朝身后叫道,“赐进,你过来。”
张大少爷走上前来,对沈朗揖道:“师父叫我何事?”
沈朗听张大少爷公然叫起自己“师父”,陡地眉头一皱,旋即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邱禁笑道:“你与我倒是一般……我在张老员外家,见他大孙子生得俊俏,招人喜欢,便也教了几招射箭练功的架势……这孩子却心地淳朴,执拧要叫我声‘师父’……那日听闻詹都头说起你那徒弟小小年纪,射艺却精,便起了切磋的心思,定要我带上他过来见识一番……”
闻言,众兵士间哄然一团,轻笑声此起彼伏。在他们看来,宿平虽然年幼,却聪明异常,尤其是对射箭,更是天赋异禀,竟能左右开弓。那张大少爷若是已有功底还好,倘是与宿平一般白手起家,除非是天纵之资,否则绝对是踢到了铁板一块。只有林叔、候志少数几人若有所思,皱起眉头,不言不语。
邱禁更是暗自叫苦,再看那眯眼诡笑的詹都头,心头一片雪亮。思虑电转间,邱副都头朝沈朗拱手道:“既然如此,指挥使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把他叫过来。”说完,竟不等回话,急急抬腿便走。
“等等!”才走了几步,就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正是詹都头。只见他似笑非笑看了邱禁一眼,又对沈郎恭敬道:“大人,那个叫作宿平的小家伙,如今就在靶场上站着,不如我们一同过去好了,省得来回的麻烦。”
“也好,一道走吧。”沈朗一声令下,众人都舍了马儿,步行向靶场走去。
“我们也去看么?”等到那几人都走得远了,忽听厢军兵士间一人叫道。
“凑什么热闹?那么多人围在一起,指挥使定然不喜!”林叔叱了一声,他总算年纪最大,众人敬他,便都散了。
……
“邱副都头,你慢些走,这荒郊野地的,小心跟头。”詹纳司与邱禁二人并排走在前头。邱禁想要快步,却被他调笑了一句,无奈只好又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
宿平看见那些人朝自己走了过来,也不知出了何事,又于人群中发现了邱禁,见他眉头深锁,而一旁的“空心大萝卜”却喜笑颜开,微觉有些不妙。
“小宿平,詹叔叔我又来啦……”詹纳司最先一个走上前来,挽住了宿平的肩膀,一个劲的摇晃,叫外人看来,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极为熟络。
少年只得报以一笑。邱禁有了詹纳司捷足先登,却是不好靠近说话,心中苦闷更甚。
“这就是那个叫宿平的少年?……长得倒是俊俏。”沈朗笑道。
“对,对!师父,他家还有个妹妹,模样更是可人……”张大少爷从后面钻了出来,言语轻佻,说话间尚在浮想联翩。
沈郎暗道了声“白痴”,脸上却是慈颜悦色,不着痕迹地打断了张赐进的话头:“你二人看来还是旧识,那便更好了!咱们定个规矩,便开始比试吧。”
“什么比试?”宿平疑道。
“我们指挥使大人有爱才之心,听说宿平你小小年纪却射箭厉害,就特地带了这些人马过来看你,顺带叫上这位张少爷,与你比试一番,当是考较。”说话的却是詹都头。
“你倒是会拍马屁!这话要是别人说来,我或许就信了,可出自你大萝卜的口中,我偏要反着来想……邱叔叔却为何不言不语?此事定有蹊跷。”怪只怪詹纳司先前给宿平留下了极不和谐的印象,倒叫少年在心里猜了个大概。
“我说宿平,你若是怕了本少爷,就对我告饶一声,夹着尾巴逃之……逃之……”愣神间,张大少爷便又插了一句,依旧皮厚无敌。
“逃之夭夭!少爷……”这回阿财终于没有接错,只是这家奴突然看见沈指挥使面色有些不善,便又替主子圆了一句,“少爷您这激将法,真是用得恰到好处、画龙点睛啊。”
“好了,好了!”沈朗亦是忍无可忍,若非在张员外家借住已久,不好驳了颜面,他才不会携这纨绔一同前来,更有气结之处,来时他曾反复叮嘱不要在众人面前叫自己作“师父”,却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开始吧!你二人要射几步的靶子?”
话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宿平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