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平接过一看,原来又是一枚木决,黄白色的圆面上,树纹还清新可见,里外都磨得铮亮,显然是新做好的。少年很是感动,便道了一声:“谢谢邱叔叔。”将那新木决戴在了左手拇指之上,绑好腕绳,活动一番,开心异常。
候志腆着脸,搓着手,凑道:“邱大哥,我也要!”
“去!”邱禁笑骂道,“你若是也改叫我几声‘邱叔叔’,我倒是可以考虑给你制一个。”
“得!我还是自己做比较称手。”候志缩颈一笑,就去收拾了地上竹弓放进筐子里,回头对宿平道,“既然你‘大师父’来了,我这个‘二师父’也该退场了——那靶子上的‘翻云黑龙箭’你留着,权当我送你的信物。他日若是有人胆敢欺负你,就把那箭拿出来,报上我名号,保管他们吓得屁滚尿流,哈哈!”
宿平朝他善意一笑,点头谢过,候志便回了营帐。
邱禁与宿平来到二十步靶线之前,看少年初射了几箭,虽无命中,但见他慢慢掌握了候志所教诀窍,也是欣慰——只是总觉得有些不足之处。
其时宿平也深有同感,按着候大哥的“黑龙翻云一点红”,几次射出,手法姿势看来均是毫无偏差,却次次不能射中自己预先所料之点位,便开始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右手摸着腰间的囊中的箭尾,提起来又放了下去。
邱禁见他躁动,正要上前安慰,却是目光一怔,停在宿平的右手与箭囊之间。
“原来如此!”邱禁双掌一拊,摇头面现苦笑。
“怎了?”宿平被他声音惊觉,旋即问道。
“我道你为何次次不中?却是这尾羽在作怪。”邱禁上前自少年腰间取出两箭——其中一枚正是候志的翻云黑龙箭,将其同放于宿平面前道,“猴子的箭尾有羽,你的竹箭却没有,是以你的箭射在空中不如他的那般稳当——这便是为何你连射不中的原因了。”
宿平这时才松了一口长气,释然道:“我说我怎地如此不济,方才还心里惴惴不安,却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突地,邱禁哈哈一笑,对宿平挤眉道:“看来你家的大公鸡,还是难逃一劫呀!”
“那也不必……”宿平眼珠转那一圈,皱鼻回道,“咱家大公鸡命硬,就算拔下了二三十根毛,还是能够活蹦乱跳。”
“忒小气!”邱禁呲了一声,将两根箭矢重重地插回宿平的布袋当中,换了一脸正经道,“既然问题出在这箭上,那么你若还要练,便再射上几箭,若是不练的话,今日就先到此处吧。”
“我还是再射几次吧——就当是练练手,等你们都歇了工,才一道回家。”宿平道。
“也好。”邱禁点了点头,便走回了营帐方向。
两人都已离去,宿平独自沉吟许久。
“也不知邱叔叔他们还能逗留几日,他虽答应了要带我去打猎,却是要等到二十步射成,眼下要如一十步那般射法,显然来不及了……候大哥的方法不失为一条好路子,我必要加紧练习,时刻不能松懈……”
“既然没了羽毛不易命中,那便只把手法先练熟了再说。”想到这里,宿平收拾心情,射出第一箭不在话下。
又射了数十个来回,换了左手、改右手,两边都练了几百来遍,宿平已将这“黑龙翻云一点红”操得颇为熟稔。
……
日头西偏。
厢军这天收工较以往早了半个多时辰,邱禁吩咐众人都收拾好了家伙什,并向宿平喊了几声。
宿平挥了挥手算是回应,又将手中剩余的几枝放完,便去了靶架处收箭。
“果然还是力道不够啊……”箭靶前的少年喃喃道,他只轻轻碰了一下那稻靶上的箭枝,它便掉了下来,“十步线所射之箭比这个可难取多了——邱叔叔说的不错。以我之力,二十步远近,候大哥这方法只能用来演练,却无多少杀伤之力……我还是应当多下苦功,把手力、臂力都练起来!”
“……不过……他日若是去考禁军之时,仍旧力有不逮,这也不失为一记妙招。”宿平转而又想了想,“……既是如此,我还烦恼什么?两种射法都要练好!便如我这左右开弓一般,当可以防万一!”
思通了关节,宿平全身上下又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子的劲,真想再去射上几十个回合,却是瞧着天色已完,只得叹了一口气,把余下的箭枝都小心地放进布袋内,拎了水壶去与邱禁他们会合。
众老少爷们累了一天,都是望溪边洗澡去了,脱了衣裳,赤条条的百来号汉子,硬是将五丈多宽的溪面,断了白花花的一片。
这堆人里,有一半人正在二三十岁的年纪,好些个都尚未婚娶,见有几个村里的年轻姑娘沿途走来,都是大声起哄。一时间,口哨、鬼叫不断,羞得那几个女子捂了竹篮子,疾奔而逃,转进上游拐弯处的竹林,消失不见。
一群人哄笑一阵,也自顾洗身耍水去了。
林老头与邱禁站在一起,一边拿汗巾搓着脖子,一边努嘴道:“阿禁,我瞧那孩子这几日常跟在你左右,这说话、性子可越来越像你了。”
邱禁顺眼瞧去,溪中的宿平正与候志他们嬉闹一团,笑了笑道:“林叔哪里话。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准比我有出息。”
“……哎,我知你心中有结。若能帮他考入禁军,也算了了你当年的一桩憾事。”林老头叹了口气,转而又道,“不过你年纪还尚轻,要入禁军,却也不是没了机会……”
正说着,惊觉手中突然一空。
原来是邱禁抽了他的汗巾,来到他身后,给他搓起背来了,一边嘴里还说道:“我就知道,这世上,就属林叔最懂我了。”
林老头双手把水望后一拍,笑骂道:“少来哄我。——不过,我见你说得这般轻松,想来这事你已十拿九稳了……如此甚好!甚好!”
邱禁看着老人松弛褶皱的后背和上头的点点灰斑,口里轻声说道:“安心吧,林叔,总有这一天的……”
……
今日回到家中,却不是太晚,宿平母亲才开始点火做饭,他父亲也方从田间回来。
宿平将他竹箭缺羽之事告诉了家人。未曾料根哥爽快道:“拔什么拔?直接把那大公鸡杀了便是!老子也许久没开荤了!”乐得邱禁躲在一旁,朝宿平挤眉弄眼,呵呵直笑。
于是一伙人边忙将起来。
半刻钟烧滚了水再加熬新汤,半刻钟杀鸡煺毛切了葱姜蒜,半刻钟剖肚去脏下锅柴添旺,一刻搅一搅,再过半刻把盐调,二刻汤不多,三刻不到便上桌。
宿平与宿灵分了两个大鸡腿,母亲未沾荤腥,只喝了几口的鸡汤,吃了些鸡心、鸡肠炒成的小菜,也不忘了给邱禁的碗里招呼,父亲面前的骨头却最多,碎碎满满的一堆。
一餐饭毕,宿灵与母亲收拾洗涮去了,两个男人坐在院里的竹椅上乘凉。
少年来到晾衣的竹竿旁,那杈子上挂着方才在溪里洗净了的白布,这会已然烘干了。将它收下之后,宿平正要拿回屋子里去,却听后头邱禁叫道:“宿平,你等等。”
宿平转头过来,望着邱禁道:“邱叔叔何事?”
“你先别慌着收了那白布,呆会还要用它。”邱禁眨了眨眼道。
宿平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旋即失声叫道:“啊?还要练呐?”
邱禁也不忙答话,慢悠悠地朝天上做了个开弓的姿势,撇头目露狡色道:“你若不想早日拉满那把竹弓,不练也罢……”
“要的、要的!”宿平听他说起弓箭的事,急急捋了白布就往手上缠去。根哥一旁见状,倒是眼睛一亮,望着二人,嘴角露出些许笑意。
“怎么个练法?”少年跑到邱禁跟前,抬眉问道。
“这法子你倒是练过,只是今日须得再添点料。”邱禁呵呵一笑,“你暂在一旁歇息片刻,将那饭食消一消,等我牵好了架子,咱们便开始。”
说罢,邱禁便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半山沿地多人稀,是以每家每户的篱笆院子倒也不小,里面时常种些桃李樟榆。
宿家的院子却又是这村里种树最多的。
副都头最后瞅准了一棵年岁最远的老樟树,其根盘错,露地二尺,其干圆壮,三人合抱,其形捭隗,达两丈五尺多高,丛朵层叠,晚风吹过,其叶飒飒。
邱禁来到树下,在他头顶一人半高处,正有一杈,一腰粗细,分开腿壮两枝,他指了指那树杈,回头道:“根哥,可否在这里搭个吊绳?”
根哥笑了一笑,道:“你只管搭!要什么家伙,跟我说便是。”
“好。帮我备两根大麻绳,再寻两个铁环,得有碗口大小。”邱禁十指虚交,在胸前比划了一下。
根哥见状,寻思了一番道:“麻绳倒有,这么大的铁环,一时半会儿却是难找。”
宿平也不知邱叔叔是要做什么,但听了他说“铁环”二字,脑袋里便立时浮现了一个事物来,当下就朝大门口看了过去。
哪知少年的这些动作全落在了他父亲的眼里,根哥也循着儿子的目光望去,那院子半开的大门当中间钉着两个门扣,门扣上咬着的,不是两个大铁环是什么?
“你这败家的小子!”根哥见罢,笑骂了一声,却是二话不说,起身就走向柴房。
不多时,他便提了一把二齿钉耙走出来,到了院门口,把那钉耙望门扣上一撬,那铁环连扣带钉一股脑儿,全拔了出来,再一下,又把另一扇门上的铁环也取下了。
这一阵工夫,院子里另两个男的尚未反应过来,根哥便甩了钉耙,把铁环交到了邱禁的手里,笑道:“这对家伙正合手,你拿去!”
副都头饶是见过一些阵势,这会也有些讪讪,连道:“根哥真乃猛人!”说罢,目光瞟向宿平,竟带着一丝艳羡。
“那是!想当年我也是纵横半山沿的人物。”根哥骚骚一笑,不再多说,又去取了两根麻绳过来。
邱禁将那两个铁环去了门扣后,分别穿在两根大麻绳正中,并系了个死结。只见他挽着两根麻绳,如猿猴一般几步蹿爬到老樟树上,来到那先前瞧准的大树杈前,自比自划一番,便把麻绳吊着铁环垂了下去,口中叫道:“宿平,你跳起来够一下我这铁环。”
宿平过来,依言照做。两人试了几回,终于将那铁环的高度定了下来,堪堪在让宿平跳起来,恰能抓着的地方。邱禁将余下出头的麻绳,在树杈上紧绕了几圈,打下两个活结。另一根麻绳也依样画葫芦搭在另一枝树杈上。
做完这些,根哥父子二人便见那两根麻绳缀着铁环,从杈间垂下,晃晃荡荡,最后吊停在一人两手多高的半空中。
邱禁从树上跳了下来,对宿平道:“你以后晚间就在这里练了,我先与你做个示范。”
说罢,来到那双吊环之下,轻轻一跳便将两个铁环抓在掌心,双臂一引,整个人就被拉了上去,待到脖子够至铁环的位置,又轻轻将身体放了下来,竟然没有一丝晃动,好似一杆通体精铁的长枪,在刀石上来回地蹭着,不折不弯,越磨越亮。
如此上下做了三十个,邱禁方才松手落地。宿平二人见他脸也不红,气也不喘,都是拍手叫好。
“这叫‘引体向上’,该换你了!”邱禁笑了一笑,对宿平道。
少年双眼放光、摩拳擦掌,也不知是何缘故,方才邱禁做那“引体向上”之时,宿平心中早已蠢蠢欲动,总觉这事并非太难。
宿平来到树下,暗暗蕴了一口气,一个上跳就要抓住那吊环,却不想铁环是抓住了,身形却不稳当,前后左右晃了一圈,心中就着急,便挪了挪屁股想要稳住,哪里知道这越想要稳它,它便越晃荡,一时半会儿居然定持不住。
这时宿灵恰与他母亲出了屋来,女娃望见哥哥吊在树下觉得甚是好玩,跑到他父亲面前便问:“哥哥这是做什么呢?”
“猢狲耍把戏呐!”根哥白了儿子一眼,嘴里哼道,却冷不防被他妻子上来在背上拧了一把,“啊哟”一下跳了起来。
宿平那头把他们的话全听在了耳里,却是下也下不得,停也停不住,满脸胀红,心里直道:“看邱叔叔做得轻松,我怎地如此不济?”
却听邱禁那边叫道:“宿平你放松身子,不要再动,片刻便好了。”宿平又依言做了,僵直了身体再不敢动弹,果然一会之后,终于止住晃荡,停将下来。
“好歹不能让灵儿看了笑话!”宿平收拾心神,口中出了一道长气。他终究还是个少年,不去想父母长辈如何看待,却对在比自己小两岁的妹妹面前失了颜面颇为计较。
念罢,两臂并肩一发劲……
这劲是发了,却只是两肘微微弯曲了一下,无论如何再也上不去半点。宿平一急,双腿便开始乱挣起来,在半空中不停地蹬啊蹬,依旧不见任何成效。
“得!”根哥那边又是一顿白眼,“猢狲变蛤蟆了。”
宿灵之前没见到邱禁做的示范,也不知他们三个在玩些什么,这回却不来问她父亲,只是对邱禁道:“邱叔叔,我哥哥他在学什么名堂?”
“这叫‘引体向上’,也叫‘磨铁枪’,你哥哥一不小心做成了‘蛤蟆蹬’。”邱禁笑了一笑,道,“灵儿你过来,我偷偷与你说句话。”
小宿灵走近前去,邱禁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不远处,根哥死命地竖起耳尖,却也听不出半点声音,只见他的小女儿点了点头,带着一丝雀跃走向宿平那边。
宿灵并未发出多少响声,是以她那尚自吊在半空中挣扎的哥哥没有察觉。
突然!
“毛虫!有条毛虫!哥!在你屁股上!啊!在你屁股上!呀!往上爬啦……”
一个极为尖锐的声音从宿灵的嘴里炸响出来,倒把她父亲给吓了一跳。
“根哥,你这女儿了不得啊!这声音,这表情,啧啧,宜春的名伶都及不上。”邱禁一旁抱拳笑道。
根哥尚且如此,宿平那边更是不得了了。
少年听到声音,活像一只受了惊的野猫,全身寒毛炸起,一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蹿到腰间,陡然一缩一挺,双手往下一拉,整个人嗖地便上去了。
“哪里!哪里?”宿平双手紧紧地曲挂着不敢松手,脸颊朝下贴在吊环,胆战心惊地向屁股上看去。
“咦?怎么不见了呢,刚才明明还在那里的呀!”宿灵挠了挠头,一脸无邪的迷惑。随即,终于忍耐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宿平呼了一口气,正要松弛下来教训妹妹几句,却是猛然一惊,叫道:“我上去啦?我上去啦!”
邱禁这时走了过来,对宿平道:“你还记得方才自己是如何上去的吗?”
宿平闻言松了手,轻轻挂下,想了一会才惭愧道:“大约明白了……我须得用上腰身的力气。”
“好!你再做上一遍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