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祖事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二月二,龙抬头。
过完冬的龙,到了这一天,就被隆隆的春雷惊醒便抬头而起。按着农家来说,今天可是个大日子。此时人间已入仲春季节,万物复苏、草木萌动。农家一年到头的忙碌在今天就有了个开头了,历寒的冬风拖拉着脚步虽不肯走,可龙醒了,它也就只能乖乖把位置让给春了。偏偏老天爷还给人间送上了一份好彩头,一场滋润而斯文的绵绵细雨,洋洋洒洒的渗入土里,温和的好比作母亲的手。也许是隔了一年不见,它也想念起人间了吧。
“春雨贵如油,是个丰收的好兆头。”秋贵捋捋半花白的胡子,细细的啜了一口妻子为他沏上的春茶,神情惬意安宁。茶还是去年采的了,带了点潮味,可应着窗外的湿景倒也相得应彰。他笑得有些微妙,其实是因为他很少笑,所以现在的嘴角上扬看上去多少有些诡异。他半眯着眼,好像一个生意人,在思量着一盘或赚或赔的生意。
竹藤椅来回摇晃着,与老木板相互磨擦时发出微微的“咯吱”声反而把此刻的安宁衬得分明。手中捧着的那杯茶水也在随着节奏上下的晃动着,只是一点也未洒出来,就如同秋贵心里的盘算一样,即使有些不安分的左右徘徊,但十足的把握还是紧捏在手中。
“哟。看看你,好似一点也不操心似的。”妻子走进书房内,想看看要不要给他的壶里再添些水。一看到他这副事不关已的样子不免有些上气,但却也比之前得安心多了——只要是秋贵不挂心的事,那一定都是十拿九稳的。
“别瞎操那份心了,就好好等着媳妇管你叫‘婆婆’吧。”依旧是往常素有的不紧不慢,秋贵的回答总是让人感觉有一丝传不过气来的平静。
妻子把头一别,蹶高了嘴,面上虽是一副好气的模样,可心里却是乐呵呵的。“这盼啊盼的,总算是盼到有人肯嫁给我们家长儿了。我这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就是怪奇怪的,你说人家好端端的,又无病无疾,怎么就能答应要嫁给长儿呢?”
“带残疾的我还不要呢。没什么事就先下去吧,别扰我。”
“好好,我添完水就走。”看到秋贵颜变色异,她自知该是要识趣的走了,虽然秋贵从未向他发过火,但是他眼里射出的淫威,却是不容许她有半点忤逆心思的。
2、
秋家历了好几代做的都不是活人的行当,这么一说也许你就该是要清楚了吧,没错,他们一家是做死人生意的。
秋贵平日里都穿着黄色的道袍,头发留得长过肩,以便盘起来作髻。他承袭了一身好法门,祖上传的他可谓已是无一不精了,再有甚的就是他还自创了好几套奇门异术。一般人是见不着的,倒也别说别人了,就是金莲(他的妻子)也都未曾一一见识过。
秋家凭着几代的名气在镇上都很有名气,许多大户人家有人驾鹤时都会来找他做法,而且给的礼金都是很丰厚的。
村里的人见着他家的人时都是敬畏三分的,敬啥?畏啥?可不嘛,谁敢惹上这种跟“脏东西”扯上关系的人啊。说是“脏东西”要让秋贵听见的话,怕是又得见他挑眉了吧。啥叫脏东西?他们又不着污垢与尘土,比活人来说可是干净多了,他们不贪不偷,即便是作祟,可又有谁听过“鬼偷钱”的呢。比起那些不干不净的活人来说,他们脏吗?
可就是,鬼不偷钱,偷命哪!
3、
金莲当初嫁过来时秋宅并没有现在的这么大。记得她家当时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父母无奈之下只能把她卖入青楼。她跑了,一跑就跑到了秋宅的红木大门前。她喘着大气并时刻注意着后面的人有没有追上来,一转过头便硬生生的撞上了一双冰凉凉的灰眸。那就是秋贵了,那时他才二十出头,人长得颇为俊朗,就是可惜过于消瘦了些,好似衣服下面包裹的不是肉直接就是骨头了,要不怎么能连骨架之间的间隔都是明显的呢。
他看着金莲的目光直直的,一点也不避讳,然后又把目光瞟到她胸前的那朵红花刺绣,是海棠,开败得火红火红的海棠。
他捻了捻手指,然后径自念到:“二月二遇贵人,你日后就随我吧。”
他拿出一锭黄金打发了追上来的“龟孙们”,金莲也就顺理成章的就嫁进了秋家。
秋宅的冷清着实让她感觉到害怕。偌大的一个宅子里就住着四个人(包括自己在内)。一个耳聋了的嬷嬷,是专门负责烧水做饭的,她的脸皮好比村口那棵老榕树的外皮一样,皱到吓人。她领着金莲到房,可一路上看她腿脚却利索极了,而且很轻盈,入耳的似乎只有金莲一人的脚步声。金莲立马就想到那个玩意,于是更加害怕起来。好在另一个陀背及时入了她的眼内,才抵消几丝恐惧。从侧面看他长得不算太老,可当他毕恭毕敬的转过身来向金莲问志好时,又把金莲扎实的吓了一跳。他右眼的那个深窟窿让半张脸都有了塌陷的错觉。金莲倒抽了一口气,向后退了几步。但转念一想,秋家在镇上都是很有名望的,不会真有什么蹊跷的。再说了,秋贵现在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再害怕也得认了——自己就快要是秋宅的另一个人了。
“秋宅这么大,怎么都不多请些下人来,怪冷清的。嬷嬷和管家一到了晚边就不见了人影,刚才我一个人去厨房端茶时感觉好可怕。”总算是挨着人气了,秋贵约摸在半夜时进入新房。他一进来就坐在桌旁,金莲忙上前去为他沏上一壶暖茶,天气还未完全回和过来,到了夜里生泠泠的。
秋贵抬头看她,目光冷冷直直的,不带一点人气,叫金莲又是一阵惊怕。“秋家作的不是活人生意,自然还是人气少些好。冷清也是对的,以后入了秋家久了,也就惯了。记得日后不该你问的事都别多过问。”
“好,好的。”金莲羞红了一张脸,垂下了脸。因为此刻秋贵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胸脯看,她当然知道这为得是什么。既是他买下了她,随了她也是应该的。于是她主动的打开了花袄的领扣。
“止了吧。这花开得真好。”秋贵握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的动作。金莲一惊,赶忙抽回了手。他的手太冰了,目光又冷得太深了。那双手粗糙的简直就不像是一双人手,感觉上面爬满的都是密密麻麻的茧子。
金莲冒着十分的胆子又握回了秋贵的手,撑开一看更是吓了一跳。“呀,怎么这么多伤口和疤痕,被烧的?”看着这样的一双手不禁让人心疼。
“女人家别多事。”秋贵收回了手,太不自然了,被子一双暖和的手握着时感觉原来是如此奇怪。他有点不习惯,也不敢奢望那份温度会在他的手心多停留一秒,因为他不适合温存。他手指尖轻轻抚过新娘白皙清秀的脸庞,“好久没闻到人气了。你自己好好的呆在这儿。对了,晚上,无论听到啥响声都别出这门。”
“好的。”
说完秋贵就走了,连头都没回一下。
这便是金莲的新婚之夜了,没有对烛喜字,没有红帐暖枕,没有贺声,没有酒味,更没有新郎倌。金莲有些想哭,但她却忍住了,忍着忍着竟睡下了,还睡得沉极了,连外边那么大的响动声都未听到。
4、
当年的二月十一,秋贵有事要上京城一趟,走的前一夜总算是与金莲行了房事,而这一去就是九个月正。当他重踏家门的那一刻,孩子便啼哇哇坠地。甚是巧了。
“是个男婴,恭喜恭喜,秋大老爷喜添一丁。”接生婆把孩子抱到秋贵面前时小心翼翼的,因为此刻秋贵的脸上一点喜气的颜色也未透出,双眼直勾勾的,更像是怒视着这个新生儿。
“喜什么,多个死人罢了。金莲怎么样了?”
接生婆不知秋贵为何会如此说道,回过神来才颤动着喉咙,“母子平安,夫人已睡下了。”
“劳你架了,这是赏金,走吧。”
接生婆捧着一锭黄金出了秋宅时才敢兀自犯起嘀咕,天下哪有这样做丈夫和父亲的,得了这么一个大胖小子竟一点喜气也没有。
秋贵抱着那孩子,“十一月十一得一丁,福兮祸兮?”见那孩子倒是眉宇清俊,几分似于自己。他嘲孩子叹了一口气,“但愿你能活得长些,就叫秋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