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个黑暗而又特殊的时期,现在的年轻人可能只是从父辈们的口中得到只言片语的情况,大抵是知道起因是被某重要领导人错误发起,而后又被两个反革命集团利用,造成了中国急速倒退的十年。
我的祖父是在那场人祸中幸存下来的,之所以说幸存,是因为他是当年的被批斗对象——高校的物理学任课教师,当年他的多少同事死的不明不白,他却侥幸逃脱了下来,在友人的帮助下到了国外,1986年才回国。
他曾经给我讲过当时的惨况,“武斗”“大字报”……各种带着政治时代印记的标志物纷纷粉墨登场,夹杂着泯灭了的人性向老百姓们铺天盖地而来。
祖父向我描述过很多疯狂的青年“hong卫兵”们所犯下的令人发指的罪行,他们为了逼祖父的一名同事认罪,将他四岁的小女儿从教学楼的四楼顶上扔下……每每想到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惨况,我总是忍不住闭上双眼,却痛苦地无法阻止这些惨景不断在我眼前浮现。
当时,很多人昧着良心批斗自己的父母、兄弟、朋友……很多并非出于什么利益关系,而是出于恐惧。如果一个人不参与各种批斗,随时就有人会把“反geming同盟”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他最终的下场也终将极其悲惨,于是很多人把残存的人性压在心里,将锋利的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吴先生叙述得很慢,从华自成(刘玉明的养父)的家庭背景说起,可能杰拉尔对这些还是似懂非懂,但我已经能够体会到当事人的无奈和恐惧,这些事情出自于华自成出国之前,托人带回老家的行李中发现的一本日记……
1973年11月27日,从历史的角度看来,这场浩劫已经接近尾声,但是从身处那个年代的人看来,这场浩劫还远未结束……
华自成站在自己的研究室里,推开窗户向外望去,窗外阳光明媚,绿树从背后隐隐透出鸟鸣声,一派祥和的景象,根本让人很难联想起外面的乱世。
华自成看着树丛发了一会呆,叹了一口气,从白大褂的口袋中摸出一个贴着空白标签的褐色玻璃瓶,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放回自己的口袋去。
现在国内大部分的学校和科研机构都停了,人员都投入到轰轰烈烈地“革&命”洪流中去了,只有华自成所在的陕西生物制药研究所,因为涉及到医药产业,被认为是“无害研究”,也没有多少批斗组织过多地关注,只是将一般的研究物资的供给给停掉了,眼下大部分研究人员大多回家去避难了,只有华自成这样固执的研究人员,还每天来所里做实验研究。
华自成回想起早上在科研所的院墙外,给他药瓶的人和他说的话:“老华,这个药目前还是研究阶段,国外还没有进入临床,你如果非要冒险的话,也只能试一试,但是,副作用怎么样,有什么危险的地方,这些都是未知数,你……你真的准备给大伟用?”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呗!”华自成故作轻松地说。
“那好,你自己要注意,现在国外物资封锁得都紧,我能给你搞来这一瓶,已经不容易了,吃完了也不要再想了,大伟只能看运气了,你也知道,这个世道……”来人叹了一口气,压了压帽檐:"那我先走一步了,你小心一点。"
华自成木然地点了点头,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他才转身慢慢走了回去,为了怕人看见,他绕了围墙一大圈,才缓缓走进了研究所大院的大铁门。华自成正想着,忽然背后的门被人敲响了。
“请进。”华自成下意识捏了捏口袋里的瓶子。来人是研究所的副所长,一个平日里为人所不齿的学术蛀虫,靠着欺上瞒下、溜须拍马,一路爬上了副所长的位子,平日里沽名钓誉、飞扬跋扈,大家伙都不怎么看得起他,遇到了都是绕着走,除了开会,他也很少来找某个科研人员交流,今天怎么来找华自成了?
华自成有点想不通。
“老华啊!”副所长皮笑肉不笑地说,“你项目上进度怎么样了?”
“啊……谢谢,谢谢朱所关心。”华自成不自然地笑了笑。
“听说你的关于转氨酶控制的药物的研究,已经快收尾了呀。”副所长翻看着桌子上的实验记录本。
“还好吧,样本培养基本稳定了,提取工艺理论也出来了,实验的话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华自成说。
“老华啊,我看这样吧。你这个成果出来,到时就挂我的名字,你看怎么样?你年纪也不小了,所里打算给你一笔养老的费用,而且大伟不是正要用钱吗?”
华自成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有想到副所长会这样赤裸裸地向他索取研究成果,他下意识地靠近了桌子两步:“朱所,这样不合适吧……”
“什么不合适的?”副所长干笑两声,“早上我在院里晨练,隔着围墙,我听到你和别人在聊天呀,从国外给大伟带了什么药回来?”
华自成身躯一抖,差点没摊下来:“朱所……那是给大伟治病的药……”
“资本主义国家的药,你也敢托人去搞来?我不知道你什么居心?谁知道到底是给大伟治病的药,还是搞反革命活动需要的毒药?”
看着副所长丑恶的嘴脸,华自成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一边是他为之奋斗了20年的成果,一边是非亲生却胜似亲生的养子,到底该何去何从……
从日记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华自成心里的愤怒和怨恨,我听得入了神,仿佛看见一个中年人紧紧咬着下唇,下唇似要咬出血来,双目闭上之后猛地睁开,双眼露出的凶光就是我当日在街上看到的那个老人的凶狠目光。
杰拉尔插嘴问道:“那个刘玉明,不,华大伟,中国人的名字,是这么念对吧——他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一种先天性细胞失活症,身体细胞失去了活性和分裂性,人会比常人更快地衰老,器官容易衰竭。”屏幕上的法国人说,“即使在今天,这种病的发病率也只是2000万分之一,是一种基因上的缺陷造成的。”
吴先生顿了顿,等两人都说完了,继续念华自成的日记。
华自成终于下定了决心,还是救大伟更重要!
华自成猛地睁开了双眼,说:“朱所,就按你的意思办吧。”
副所长喜出望外:“老华,你是个懂事的人,钱我也不会少你的。三千块,明天就给你。”
三千块在当时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华自成的心里也略安慰了自己片刻,心想,算了吧,反正人命大过天,何况是自己的儿子,用二十年的心血换儿子的命,值!
副所长手一伸:“老华,你的资料都在哪里,我先看看。”
华自成顿了顿,说:“朱所,资料有点乱,我今晚整理一下,明天和样品一起交到你办公室去。”
副所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了。华自成想了想,对于自己的心血被窃取,还是心有不甘,他在配方材料中多写上了几种药剂。
该死的姓朱的,交也不会交给你正确的资料!!
华自成在所有材料和实验数据中加了对应的修正,做完这些事以后,眼看天正要黑了,该是去市医院看看大伟的时候了。
华自成收拾好东西,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大伟正在病床上看着《战争与和平》,托尔斯泰是他最崇拜的大作家。
他的上半身看起来和正常男孩子无异,但是华自成知道,他盖在被子下的双腿,肌肉正在萎缩。
“大伟。”华自成四下看了看,看周围的人都没有注意他们的,低声说,“爸爸说的那种外国药,现在已经拿到了,你很快就能好了,要有信心。”
“真的吗?”大伟眼里的光亮了起来,“我又可以去打篮球了吗?”
“恩。”华自成坚定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