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十余年,太祖取婺州,召见濂。时已改宁越府,命知府王显宗开郡学,因以濂及叶仪为《五经》师。明年三月,以李善长荐,与刘基、章、溢、叶琛并征至应天,除江南儒学提举,命授太子经,寻改起居注。濂长基一岁,皆起东南,负重名。基雄迈有奇气,而濂自命儒者。基佐军中谋议,濂亦首用文学受知,恒侍左右,备顾问。尝召讲《春秋左氏传》,濂进曰:“《春秋》乃孔子褒善贬恶之书,苟能遵行,则赏罚适中,天下可定也。”太祖御端门,口释黄石公《三略》。
濂曰:“《尚书》二《典》、三《谟》,帝王大经大法毕具,愿留意讲明之。”
已,论赏赉,复曰:“得天下以人心为本。人心不固,虽金帛充牣,将焉用之。”
太祖悉称善。乙巳三月,乞归省。太祖与太子并加劳赐。濂上笺谢,并奉书太子,勉以孝友敬恭、进德修业。太祖览书大悦,召太子,为语书意,赐札褒答,并令太子致书报焉。寻丁父忧。服除,召还。
洪武二年诏修元史,命充总裁官。是年八月史成,除翰林院学士。明年二月,儒士欧阳佑等采故元元统以后事迹还朝,仍命濂等续修,六越月再成,赐金帛。
是月,以失朝参,降编修。四年迁国子司业,坐考祀孔子礼不以时奏,谪安远知县,旋召为礼部主事。明年迁赞善大夫。是时,帝留意文治,征召四方儒士张唯等数十人,择其年少俊异者,皆擢编修,令入禁中文华堂肄业,命濂为之师。濂傅太子先后十余年,凡一言动,皆以礼法讽劝,使归于道,至有关政教及前代兴亡事,必拱手曰:“当如是,不当如彼。”皇太子每敛容嘉纳,言必称师父云。
帝剖符封功臣,召濂议五等封爵。宿大本堂,讨论达旦,历据汉、唐故实,量其中而奏之。甘露屡降,帝问灾祥之故。对曰:“受命不于天,于其人,休符不于祥,于其仁。《春秋》书异不书祥,为是故也。”皇从子文正得罪,濂曰:
“文正固当死,陛下体亲亲之谊,置诸远地则善矣。”车驾祀方丘,患心不宁,濂从容言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审能行之,则心清而身泰矣。”帝称善者良久。
尝问以帝王之学,何书为要。濂举《大学衍义》。乃命大书揭之殿两庑壁。顷之御西庑,诸大臣皆在,帝指《衍义》中司马迁论黄、老事,命濂讲析。讲毕,因曰:“汉武溺方技谬悠之学,改文、景恭俭之风,民力既敝,然后严刑督之。人主诚以礼义治心,则邪说不入,以学校治民,则祸乱不兴,刑罚非所先也。”问三代历数及封疆广狭,既备陈之,复曰:“三代治天下以仁义,故多历年所。”
又问:“三代以上,所读何书?”对曰:“上古载籍未立,人不专讲诵。君人者兼治教之责,率以躬行,则众自化。”尝奉制咏鹰,令七举足即成,有“自古戒禽荒”之言。帝忻然曰:“卿可谓善陈矣。”濂之随事纳忠,皆此类也。
六年七月迁侍讲学士,知制诰,同修国史,兼赞善大夫。命与詹同、乐韶凤修日历,又与吴伯宗等修宝训。九月定散官资阶,给濂中顺大夫,欲任以政事。
辞曰:“臣无他长,待罪禁近足矣。”帝益重之。八年九月,从太子及秦、晋、楚、靖江四王讲武中都。帝得舆图《濠梁古迹》一卷,遣使赐太子,题其外,令濂询访,随处言之。太子以示濂,因历历举陈,随事进说,甚有规益。
濂性诚谨,官内庭久,未尝讦人过。所居室,署“温树”。客问禁中语,即指示之。尝与客饮,帝密使人侦视。翼日,问濂昨饮酒否,坐客为谁,馔何物。
濂具以实对。笑曰:“诚然,卿不朕欺。”间召问群臣臧否,濂惟举其善者曰:
“善者与臣友,臣知之;其不善者,不能知也。”主事茹太素上书万余言。帝怒,问廷臣,或指其书曰:“此不敬,此诽谤非法。”问濂,对曰:“彼尽忠于陛下耳。陛下方开言路,恶可深罪。”既而帝览其书,有足采者。悉召廷臣诘责,因呼濂字曰:“微景濂几误罪言者。”于是帝廷誉之曰:“朕闻太上为圣,其次为贤,其次为君子。宋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之伪,诮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抑可谓贤矣。”每燕见,必设坐命茶,每旦必令侍膳,往复咨询,常夜分乃罢。濂不能饮,帝尝强之至三觞,行不成步。帝大欢乐。御制《楚辞》一章,命词臣赋《醉学士诗》。又尝调甘露于汤,手酌以饮濂曰:“此能愈疾延年,愿与卿共之。”又诏太子赐濂良马,复为制《白马歌》一章,亦命侍臣和焉。其宠待如此。九年进学士承旨知制诰,兼赞善如故。其明年致仕,赐《御制文集》及绮帛,问濂年几何,曰:“六十有八。”帝乃曰:“藏此绮三十二年,作百岁衣可也。”濂顿首谢。又明年,来朝。十三年,长孙慎坐胡惟庸党,帝欲置濂死。
皇后太子力救,乃安置茂州。
濂状貌丰伟,美须髯,视近而明,一黍上能作数字。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去书卷,于学无所不通。为文醇深演迤,与古作者并。在朝,郊社宗庙山川百神之典,朝会宴享律历衣冠之制,四裔贡赋赏劳之仪,旁及元勋巨卿碑记刻石之辞,咸以委濂,屡推为开国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门乞文者,后先相踵。外国贡使亦知其名,数问宋先生起居无恙否。高丽、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购文集。四方学者悉称为“太史公”,不以姓氏。虽白首侍从,其勋业爵位不逮基,而一代礼乐制作,濂所裁定者居多。
其明年,卒于夔,年七十二。知事叶以从葬之莲花山下。蜀献王慕濂名,复移茔华阳城东。弘治九年,四川巡抚马俊奏:“濂真儒翊运,述作可师,黼黻多功,辅导著绩。久死远戍,幽壤沉沦,乞加恤录。”下礼部议,复其官,春秋祭葬所。正德中,追谥文宪。
仲子璲最知名,字仲珩,善诗,尤工书法。洪武九年,以濂故,召为中书舍人。其兄子慎亦为仪礼序班。帝数试璲与慎,并教诫之。笑语濂曰:“卿为朕教太子诸王,朕亦教卿子孙矣。”濂行步艰,帝必命璲、慎扶掖之。祖孙父子,共官内庭,众以为荣。慎坐罪,璲亦连坐,并死,家属悉徙茂州。建文帝即位,追念濂兴宗旧学,召璲子怿官翰林。永乐十年,濂孙坐奸党郑公智外亲,诏特宥之。
叶琛,字景渊,丽水人。博学有才藻。元末从石抹宜孙守处州,为画策,捕诛山寇,授行省元帅。王师下处州,琛避走建宁。以荐征至应天,授营田司佥事。
寻迁洪都知府,佐邓愈镇守。祝宗、康泰叛,愈脱走,琛被执,不屈,大骂,死之。追封南阳郡侯,塑像耿再成祠,后祀功臣庙。章溢,字三益,龙泉人。始生,声如钟。弱冠,与胡深同师王毅。毅,字叔刚,许谦门人也,教授乡里,讲解经义,闻者多感悟。溢从之游,同志圣贤学,天性孝友。尝游金华,元宪使秃坚不花礼之,改官秦中,要与俱行。至虎林,心动,辞归。归八日而父殁,未葬,火焚其庐。溢搏颡吁天,火至柩所而灭。
蕲、黄寇犯龙泉,溢从子存仁被执,溢挺身告贼曰:“吾兄止一子,宁我代。”
贼素闻其名,欲降之,缚于柱,溢不为屈。至夜绐守者脱归,集里民为义兵,击破贼。俄府官以兵来,欲尽诛诖误者。溢走说石抹宜孙曰:“贫民迫冻馁,诛之何为。”宜孙然其言,檄止兵,留溢幕下。从平庆元、浦城盗。授龙泉主簿,不受归。宜孙守台州,为贼所围。溢以乡兵赴援,却贼。已而贼陷龙泉,监县宝忽丁遁去,溢与其师王毅帅壮士击走贼。宝忽丁还,内惭,杀毅以反。溢时在宜孙幕府,闻之驰归,偕胡深执戮首恶,因引兵平松阳、丽水诸寇。长枪军攻婺,闻溢兵至,解去。论功累授浙东都元帅府佥事。溢曰:“吾所将皆乡里子弟,肝脑涂地,而吾独取功名,弗忍也。”辞不受。以义兵属其子存道,退隐匡山。
明兵克处州,避入闽。太祖聘之,与刘基、叶琛、宋濂同至应天。太祖劳基等曰:“我为天下屈四先生,今天下纷纷,何时定乎?”溢对曰:“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惟不嗜杀人者能一之耳。”太祖伟其言,授佥营田司事。巡行江东、两淮田,分籍定税,民甚便之。以病久在告,太祖知其念母也,厚赐遣归省,而留其子存厚于京师。浙东设提刑按察使,命溢为佥事。胡深出师温州,令溢守处州,馈饷供亿,民不知劳。山贼来寇,败走之。迁湖广按察佥事。时荆、襄初平,多废地,议分兵屯田,且以控制北方。从之。会浙东按察使宋思颜、孔克仁等以职事被逮,词连溢。太祖遣太史令刘基谕之曰:“素知溢守法,毋疑也。”会胡深入闽陷没,处州动摇,命溢为浙东按察副使往镇之。溢以获罪蒙宥,不应迁秩,辞副使,仍为佥事。既至,宣布诏旨,诛首叛者,余党悉定。召旧部义兵分布要害。贼寇庆元、龙泉,溢列木栅为屯,贼不敢犯。浦城戍卒乏食,李文忠欲运处州粮饷之。溢以舟车不通,而军中所掠粮多,请入官均给之,食遂足。温州茗洋贼为患,溢命子存道捕斩之。朱亮祖取温州,军中颇掠子女,溢悉籍还其家。吴平,诏存道守处,而召溢入朝。太祖谕群臣曰:“溢虽儒臣,父子宣力一方,寇盗尽平,功不在诸将后。”复问溢征闽诸将如何。对曰:“汤和由海道,胡美由江西,必胜。然闽中尤服李文忠威信。若令文忠从浦城取建宁,此万全计也。”
太祖立诏文忠出师如溢策。处州粮旧额一万三千石,军兴加至十倍。溢言之丞相,奏复其旧。渐东造海舶,征巨材于处。溢曰:“处、婺之交,山岩峻险,纵有木,从何道出?”白行省罢之。
洪武元年与刘基并拜御史中丞兼赞善大夫。时廷臣伺帝意,多严苛,溢独持大体。或以为言。溢曰:“宪台百司仪表,当养人廉耻,岂恃搏击为能哉!”帝亲祀社稷,会大风雨,还坐外朝,怒仪礼不合,致天变。溢委曲明其无罪,乃贳之。文忠之征闽也,存道以所部乡兵万五千人从。闽平,诏存道以所部从海道北征。溢持不可,曰:“乡兵皆农民,许以事平归农,今复调之,是不信也。”帝不怿。既而奏曰:“兵已入闽者,俾还乡里。昔尝叛逆之民,宜籍为军,使北上,一举而恩威著矣。”帝喜曰:“孰谓儒者迂阔哉!然非先生一行,无能办者。”
溢行至处州,遭母丧,乞守制。不许。乡兵既集,命存道由永嘉浮海而北,再上章乞终制。诏可。溢悲戚过度,营葬亲负土石,感疾卒,年五十六。帝痛悼,亲撰文,即其家祭之。
存道,溢长子。溢应太祖聘,存道帅义兵归总管孙炎。炎令守上游,屡却陈友定兵。及以功授处州翼元帅副使,戍浦城。总制胡深死,命代领其众,为游击。
溢即处城坐镇之。溢谓父子相统,于律不宜,奏罢存道官。不允。旋分兵征闽,而诏存道守处,复部乡兵,从李文忠入闽。及还,浮海至京师。帝褒谕之,命从冯胜北征。积功授处州卫指挥副使。洪武三年从徐达西征,留守兴元,败蜀将吴友仁,再守平阳,转左卫指挥同知。五年从汤和出塞征阳和,遇敌于断头山,力战死焉。赞曰:太祖既下集庆,所至收揽豪隽,征聘名贤,一时韬光韫德之士幡然就道。若四先生者,尤为杰出。基、濂学术醇深,文章古茂,同为一代宗工。
而基则运筹帷幄,濂则从容辅导,于开国之初,敷陈王道,忠诚恪慎,卓哉佐命臣也!至溢之宣力封疆,琛之致命遂志,宏才大节,建竖伟然,洵不负弓旌之德意矣。基以儒者有用之学,辅翊治平,而好事者多以谶纬术数妄为傅会。其语近诞,非深知基者,故不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