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吴桐,字逢源,五行缺木,爷爷就给我起了吴桐这个名字。又因水能养木,他希望我处处得遇贵人,便又给我填了“逢源”这个字。从我父亲这辈往上数,五代都是乡里的儒士,祖上也出过做官的。尽管爷爷给我取了个有好兆头的名字,却哪曾料想我们是姓吴的,再好的兆头,碰上这个姓氏也从有变“无”了。作为乡里大户人家,虽不是大富大贵,总算是小有薄产。
我出生时,正赶上日本人侵华,爷爷与父亲为了保护家小,便带着两岁大的我南下逃亡。原本打算由广东转到香港,熟料时局动荡,爷爷与父亲又都是一介书生,半路上遇到的坑蒙拐骗就已经卷走了我们大部分的财产。还没到福建,我们一家子已经完全是一副难民的模样了。无奈之下,爷爷便决定在闽西的一个山村里定居下来。由于山村偏远,战火并没有燃烧到这里。更庆幸的是当地民风淳朴,村民们得知我全家是逃难而来,主动帮我们搭建木屋,教我父母耕作。
爷爷文人出生,打小就没干过活。南下的流亡生涯,让他落下了一生病根。再加上年事已高,一年之后腿脚就已经不能动弹,于是决定在村里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爷爷奶奶甚是疼我,从来不让我干重活,为的是要我读书识字,继承祖上书香门第的传统。在我十五岁那年,爷爷终于在病痛中撒手西去。十九那年,父亲为我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隔壁村一户农家的孩子,比我大两岁。我认识那姑娘,她父亲让她在爷爷这学过两年字,是个很拘谨礼貌的姑娘。但那个年代,农村里娶亲看中的是姑娘能不能持家,会不会干活。所以她这样读过书,却不是很会干活的姑娘反而嫁不出去了,她父亲眼看女儿过了二十还没嫁出去,头发都快愁白了,硬说是我爷爷害的,就要我娶了他女儿。我爹文人出生,性格软弱,经不住对方软磨硬泡,便答应了这门亲事。于是,我家就用两只公鸡,一篮子鸡蛋,一块花布为我了娶了个妻子。婚后第五年,我有了第一个孩子。
爷爷自己虽然跳脱不出那个年代文人的条条框框,但对子孙却算得上是开明。
毕竟在这个小山村里,任你才高八斗也无用武之地。除了偶尔帮父母妻子做一些家务,我几乎不会干任何的重活。随着孩子不断长大,我也时常在想,是不是要外面去找个工作呢?但是我一介书生,能做些什么呢?
我还记得那是1973年的春天,经过整个冬天的思想斗争,我终于告别了父母妻儿,带着家里能拿出的所有钱,走出了我二十几年来一直生活的小村庄。
尽管我生长的环境是一个闭塞的小村庄,但我也时常会跟着村里的其他人到镇上赶集。七十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斗争中期,但身处世外桃源一般偏远山村的我对此只是耳闻,却从来没见过。凭着儿时的记忆,我决定先回到我的老家湖南长沙碰碰运气,也许能找到当年留在长沙的亲戚。
从福建到长沙的过程十分的曲折,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花光了本就不丰的盘缠。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发现了自己与这个社会的差距。与其说是差距,不如说是我还被留在解放前旧社会里。我从小学习的四书五经,在这个社会上可以说是毫无用处,而且还要小心翼翼,否则就会被当做是封建余孽。
因为老家在长沙西北的一个小乡镇里,所以在长沙下了火车以后,我就开始问路步行。三天以后,我已经完全迷路了。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我开始有些着急。因为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人烟,这意味着我可能找不到地方过夜了。硬着头皮又走了一段路,我终于看到了一间破庙。
说这是一间破庙确实一点都不过分,庙前的大香炉已经被打翻在地,门上的牌匾也早已不知去向。发黄的墙上是各种各样红油漆写的口号和标语。小心的走进里面一看,我不禁皱眉苦笑。从地上破碎的神像基本上已经看不出来,这座小庙供奉的是那一路神仙。最可怜的是透光的屋顶上,已经找不到多少片瓦了。但我不敢再走下去了,如果后面我没有找到人家。我可能就要睡山沟里了。我用周围捡来的干树枝生了堆火,拿出了包里仅有的两个饼,又是一阵苦笑。想不到,还没回到老家,我可能就要先饿死在这没有人烟的荒山里了。
就着竹筒里的冷水吃了一个饼以后,我躺在破庙的地上,望着天上的渐渐升起的月亮。开始思考:我当初决定离开福建,是否有想过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如果没有离开福建,或者这辈子都没什么出息,但至少不会惨死荒山。如果我回不去了,我的老婆孩子,还有父母、奶奶怎么办?
就当我沉浸在茫然与懊悔之中的时候,一个黑影走进了破庙。我立马站了起来,借着火光,我看到走进来的是一个男人。穿着当时很普遍的灰色服装,脚下一双满是尘土的布鞋。只见他一进破庙就先朝着原来神像的位置恭敬的行了三个礼,这种单手放在胸前鞠躬的礼我见过,是道士们行的礼。难道他是个道士?
对神位行过礼之后,他转过身来。这时我才看清楚他的模样,那是一张既年轻又沧桑的脸,怎么说呢?他的脸看来只有十八九岁,但是他的眼神,表情看起来却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只看了一眼我就呆住了。就在我盯着他发呆的时候,他却开口了。
“你好,我叫李林。”
这时,我才从刚刚的幻想中清醒过来。说道:“我叫吴桐,本打算回老家投亲戚,眼见天色不早了,就打算在这里过夜。”
叫李林的少年回答道“我到这里看望一个老朋友,也是见这里有间破庙,来过夜的。”我见他年纪不大,却很有礼貌,再加上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个人说话作伴,自然最好。于是就招呼他到火堆这里坐下。他点了点头,就在我对面盘膝坐了下来。坐下之后,他取下身后的布袋,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铁制的水壶,还有两个油纸包着的包子。说实话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肉了,闻到包子散发出来的肉香,下意识的就咽了咽口水。也不知道李林是不是发现了我的窘迫,拿起一个包子就递了过来:“凉的,不介意就吃一个吧!”
这时候我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脸就像被火烤了一样,又红又软。我很想接过他的肉包,却不好意思。只能假正经的说道:“不用了,我刚刚已经吃过。”他淡淡的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就直接把包子抛了过来。在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那个包子竟然稳稳当当的落在了我的手上。这时候我显然不能再拒绝了,只好拿起包子,慢慢咬了下去。
不过一会儿功夫,他就吃掉了手里的包子,我见状也三口并两口的吃完了。这时候,我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就开口问到:“你,一个人来找朋友吗?”
李林轻轻的点了点头。
我接着问到:“你看起来年纪不大,家里人怎么放心让你来到这荒山野岭呢?”
李林神色不变地回答到:“我从小就是孤儿,被我师父捡回道观,师傅去世以后,我就一直一个人。”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你呢?我刚刚听说你要回老家投亲?”李林突然开口问我。
我点点头,“当年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我爷爷带着全家逃到了福建。我在山里住了三十年,想要回老家找找有没有活下来的亲戚,然后找份事做。”
李林听完以后,接着问:“你一个人从长沙走过来的?”
我好奇的问:“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李林又是淡淡一笑,回答到:“从福建到这里,路途遥远,必须先到长沙,再一路走到这个不通车的地方。”
“是的,我转了好几趟火车才到的长沙。然后从长沙问路到这里。”我回答到。
李林停顿了一会,然后开口说:“你要走的这条路很危险,明天开始你跟我一起走吧!”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山里迷了路确实是很危险的事情。于是我准备答应他。就在我要开口的时候,李林突然站了起来,往破庙外面冲了出去。一时间我就像丈二的和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李林已经从外面抱进两个人来了。看我还愣在原地,他大声说到:“门外还有一个人,快帮忙扶进来。”我点了点头,快步跑到外面,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男人倒在距破庙三丈远的地方,看起来已经失去了意识。我赶紧跑过去,把他架了起来。就在这时,四周传来了异样的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之所以说是东西,是因为我明显的感觉到一种不应该是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我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恐惧,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了,我的头皮在这个瞬间几乎就要炸开,额头开始渗出汗来。“快动啊!快动啊!为什么我的腿就不听使唤了呢?!”突然间,我感觉背后传来一阵凉意。虽然我是在山村长大的,但也一直是活在家人的庇佑之下,几时遇到过这种危险。慌乱之下,我只能大喊:“救命!救命!”就在我呼吸都要停止的时候,一道黑影从破庙里飞一般地冲了出来,箭步跃到我的面前。紧接着黑影伸出双手往我的耳后劈来,顿时我耳边就像响了个炸雷,惊得我急忙伸手去捂耳朵,但已然来不及了。
刹那间我眼前流星攒动,脑中嗡嗡作响,不过庆幸的是身体已经能够动弹了。懵了好一会儿,我听到了一句话“有没有受伤?”定睛一看,原来黑影正是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