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主喜怒不测,群僚疑间交攻,或妃后之争权,或宦寺之谗间。于是亚夫抢地于狱卒,崔浩群溺于台下,淮阴侯榜掠于钟室,斛律光杖死于凉风。其它布袜之塞、蝎盘之设、车裂之痛,孰非王公卿相哉?若夫族诛之惨、排墙之杀、投河之酷,遭逢丧乱,尚不必言。即当世际承平,地居贵要,而倾轧排毁,忧谗畏讥,忧心段殷,魂魄若失。亚夫之怏怏退朝,殷浩之咄咄书空,灵均之行吟泽畔,史迁之着书蚕室,东坡之魂惊汤火,其繁忧烦憺,大恐缦缦,岂可言哉!若夫河桥而思鹤唳,上蔡而念黄犬,庸有补乎!人固不能尽贵,而车前八驺,食陈五鼎,何所益于忧患如山之寸心郁郁耶?太平之世,人皆有乐而无忧,岂此冠带天囚之所能入耶。
老寿之苦:五福之首,第一曰寿。盖无年命以持之,虽有富贵行乐,孰从受之!故永年老寿者,人情之所祈祷而愿望者也。然非当大同之世,徒以老寿为乐,则据乱世之老人,其苦方弥甚矣。盖人少之时,如日方出,皜皜曦曦,其气雄进而乐嬉。人老之时,如日将落,暗暗莫莫,其气凄冷而萧索。此固天之无如何者也。
第一则死丧也。妻妾子女,兄弟孙曾,故交至友,亲戚旧朋,结织太多,恩义太深,而人非金石,无有久保而并存者,必有中道而分亡者矣。老人所识所交,亦必垂老,皆将就木之年,日有落叶之叹:昨日某知识者死,今日某故旧者亡,明日遭某亲戚丧,后日报至交逝。若家人愈多,死丧必愈甚,期月之中,必有一二人焉,非其子孙兄弟,即其妻妾女媳,棺柩日陈于堂,灵座日设于室,旒翣日就于墓,讣告日报于门。结识广则感憾多,恩爱深则割舍苦,骨肉分亡,肝肺若割。岁月迭去,老怀何堪!忍泪掩袂,痛恻心肠,或牵连而生疾,或辛苦而破家。话故事则物换星移,念旧人则风流云散,思骨肉则多化黄土,忆妻孥则多化虫沙。虽旷达之士,借丝竹以陶写、临山水以排遣,然中怀之痛,岂能忘情?浩浩乾坤,侧身孤孑,忧来伤人,不复水年矣。
故哭父而毁死少,哀子而丧明多。始则结伦纪以助人之身,后即缘亲戚而伤人之生。凡物理也,所益之物即所损之物,其取益愈大者,其见损亦必更剧,循环无端。故厌世之士,乃至欲远离之也。
其二则疾病也。老人精力已惫,筋骨已疲,脑骨日枯,土性盐质,又弥满之,故耳目不聪明,手足不灵便,行步不捷疾,身体不强健,于是风露、雨霜、寒暑得以乘之。而又多哀怒、困苦、忧感,因以中之。内外交迫,疾病易作,绵缀床缛,缠绵汤药,久则或弥年载,少亦多历数月。富者绝无生人之乐,贫者遂有破产之忧。与死为邻,以病度日,亦何能免此也。
其三则困穷也。何也?以壮者易于食力就功,人乐用之,老者难于奋身营业,人畏用之也,则壮者得金多而老者不若。且老者妻孥孙曾之人多,则分而累之愈多,则虽富亦贫,盖举家女稚皆待食之人、分利之人而非生利之人也。故四五十后,子女渐长,中人之家亦渐穷。至于六七十后,孙曾子媳数十口集焉,则有食粥不能均者,有病不能医者,筑多室而不足居者,人买一履而盈箱不足,人裁一衣而倾箧犹缺。故下之干糇起愆,上之拄杖兴叹,齿危发秃,奔波于万里,累锱积寸,立散于婚丧。穷老不息、赍恨以终者皆是也。
若夫老疾已甚,困穷无依,一家视为陈人,弃诸委巷,牛豕溷厕,杂沓其侧;虱垢败絮,拥满其身,乞水不得,呼天无闻,虽迈百龄,亦何益也!欧美人人自立,然老而贫者,子更不养,穷独无告;老而富者,亲戚毒之,以分其产,寡得保首领以没者。是故贫贱而寿,则有沟壑断弃之忧;富贵而寿,则有死丧疾病之苦。人道本与忧同来。苟非大同极乐之世,则寿者愈长,得忧愈多耳。久忧不死,何其苦也!
帝王之苦:有国土人民而君之,操生杀予夺之权,处富贵之极,食前方丈,后宫万数,离宫三十六,臣民亿万,极人世之尊崇荣赫者,其帝王耶!然今者或为过去矣。且一日万机,崇高益危,早朝晏罢,业业竞竞,一夫失所,皆君之责,为牲祈旱,吞蝗灭灾。其有边烽传警,潢池弄兵,敌国外患之来,群盗满山之变,偶有失误,则淋铃夜雨,蜀道艰难;煤山海棠,望帝不返。甚或青衣行酒,凄凉五国之城;归命锡侯,痛绝牵车之药。或倒执太阿而贼臣弄权,则有靴里着刀,或索蜜而呼荷荷者矣。或内宠乱政,淫妒擅权,则有贾南风、武曌或韩金莲之毒弑者矣。或宦寺作孽,门生天子,则有仇士良之废骂唐文宗者矣。或兄弟争国,煎豆摘瓜,而建文之仁,金川门改为僧。或父子起祸,巫蛊咒诅,而唐太宗之英武,且自撞床下者矣。若是之事,不可比数。至若丧乱之际,公主流离而为婢,王孙困苦而为奴,后妃而掠为人妾者,不可胜道。故愤极之言曰:“愿生生世世不生帝王家”,岂不然哉!
若列国竞争,互相擒虏,革命日出,党号无君。波斯王之头可为饮器,宋理宗之头可为溺器,宗室王主皆为奴虏。近者印度故王抉双目而在狱,其余购一巾、买一饼,皆须请令英吏。而缅甸之王妃、公主,竹棚无席,斗食无衣,饥寒若丐,誓不嫁人者,是皆帝王之家者也。若夫查理士断头之台,路易杀身之所,尼古喇被弑之宫,罅礼飞蝶南逃避之路,革命军朝起而帝王震慑恐惧,王族旁皇奔走。而荆轲博浪之徒寻间而发、岁月顿易,盖有一刻不安之状焉,俄王亚力山大、意王伊曼奴核、美麦坚奴(Mckinley)可鉴也。昔人有言曰:“左手据天下之图而右手以匕首揕其胸,愚夫不为。”今以乱世之帝王,其苦若此,岂若大同世之一民,其乐陶陶,不知忧患哉!夫以帝王犹苦恼如此,故据乱之世,举世间人皆烦恼人也,皆可悲可悯人也,不改弦易辙、扫除更张,无以度之乎!佛慈悲能仁,强以空为普度法,五浊恶世,愚冥众生,岂能受之哉?就使人人受之,而强摄之境,岂能久乎?
神圣仙佛之苦:神圣仙佛,以自度而度人者也,入浊世救人而不厌不倦者也,入地狱救人而不苦不恼者也。然言则易矣,若实行之,则经无量患苦,经无量生死,经无量险难,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以故断头杀身、破家沈族以救世之患。虽浩气刚大,万劫不变,然当其难,心憾目怵,情伤神苦,肢解魄动,盖亦有万难者焉。夫有人之形而无人之情,身若枯木,心若死灰,是避世之士也,灭绝之果也,非大道也。夫既为人矣,则入而与之俱,不易其形,不易其情,因以为波流,因以为弟靡,时其得失,达其苦心,而与之救之,则为圣者之至道矣。而丁是乱世,竭其智能,或托天以劝仁,或设法以立义,或多方以开智,或浓熏以礼乐文章,或直捷以明心见性,要皆小补,无俾大方。横目之民,忧患滔滔,大劫源源,无以救也,于是冒险以尝之,犯难以济之。故乱世之神圣仙佛,凡百教主,皆苦矣哉而尚未济也。岂若大同之世,太平之道,人人无苦患,不劳神圣仙佛之普度,亦人人皆仙佛神圣,不必复有神圣仙佛。故吾之言大同也,非徒救血肉之凡民,亦以救神圣仙佛舍身救度之苦焉。盖孔子无所用其周流削迹绝粮,耶稣无所用其钉十字架,索格拉底无待下狱,佛无待苦行出家,摩诃末无待其万死征伐,令诸圣皆优游大乐,岂不羡哉!康有为若生大同世也,惟其极乐,岂须舍身万死、日蹈危难哉?嗟哉,生于乱世也,凡人之有神圣仙佛之名者,其亦不幸也哉!
凡此云云,皆人道之苦,而羽毛鳞介之苦状不及论也。然一览生哀,总诸苦之根源,皆因九界而已。九界者何?
一曰国界,分疆土、部落也;
二曰级界,分贵、贱、清、浊也;
三曰种界,分黄、白、棕、黑也;
四曰形界,分男、女也;
五曰家界,私父子、夫妇、兄弟之亲也;
六曰业界,私农、工、商之产也;
七曰乱界,有不平、不通、不同、不公之法也;
八曰类界,有人与鸟、兽、虫、鱼之别也;
九曰苦界,以苦生苦,传种无穷无尽,不可思议。
甚矣人之不幸也!生兹九界,投其网罗,疾苦孔多。既现形于宇内,欲奋飞而无何,沉沉亿万年,渺渺无量生,如自茧之蚕、扑火之蛾,彼去此来,回轮织梭。俯视哀酸,感不去怀。何以救苦?知病即药,破除其界,解其缠缚。超然飞度,摩天戾渊,浩然自在,悠然至乐,太平大同,长生永觉。吾救苦之道,即在破除九界而已。
第一曰去国界,合大地也;
第二曰去级界,平民族也;
第三曰去种界,同人类也;
第四曰去形界,保独立也;
第五曰去家界,为天民也;
第六曰去产界,公生业也;
第七曰去乱界,治太平也;
第八曰去类界,爱众生也;
第九曰去苦界,至极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