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斜剌里伸出一双大掌,一手抱过薛珂,另一手将那一掌格开,顺势将薛珂插在西秦人胸膛上的匕首拔了下来,顿时鲜血汨汨而出,那西秦人满脸恨意,喉咙里嗬嗬响了两声,向前走了几步,晃了两晃,终是倒地不起。
薛珂死里逃生,只吓得面无人色,抬头一看,只见眼前一张黎黑的大脸,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颊边貉腮胡子直遮住了半边脸,薛珂呆了一呆,只觉得眼前这张粗豪的脸当真是美艳无比,顿时喜极而泣,抱住那人的脖子大哭道:“罗伯伯,你怎的没死?我只当你死了,白担心了这半日!”
罗达见她喜得口无遮拦,又怜她受了半日惊吓,却终未坠薛家威名,当即拍了拍她的背算是抚慰,道:“兄弟们大多吃了那撮鸟的送的吃食,中了麻药,少有几个有事耽搁没吃的,也被那厮派人杀了,我见寡不敌众,索性装作昏迷不醒,事后拿了解药给兄弟们吃了,终是来迟,让姑娘受惊了。”
说完放下薛珂,一揖到地,薛珂脸上眼泪未干,侧身让到一旁,却不受这个礼,只见原先护卫留香苑的亲卫五十多人将自己护在中间,城墙上的士卒们拿了刀枪,却不敢迫近,罗达低声道:“城内尽是王宋二人心腹,青函谷是保不住了,咱们赶紧出城要紧,以图后策。”说完,护着薛珂下了城墙。只见城墙下尚有十几个魁梧亲卫守着马匹,还有一个绿衣少女,明眸晧齿,正是琥珀,一见到薛珂便飞奔而来,两人紧紧抱在了一起。
此时宋清风已被部下救了下来。原来那枝箭不仅射中他的头盔,竟是从他发髻中穿过,还是一枝铁箭,不能从中砍断,几个人合力才拔了出来,难免扯动头发,扯得头皮生痛。他当着手下出了大丑,心中羞愤难当,偏偏射箭之人又是秦军将领,瞧那身披挂,只怕是西秦显贵,无论如何是惹不起的,此时见薛珂等人下了城墙,煮熟的鸭子也能飞了,更是大怒难当,喝道:“放箭!放箭!看本官射不死他们。”
城上士卒当即弯弓搭箭,对准城下薛珂等人,罗达一提缰绳,越过薛珂,来到城墙脚下,对着城上士卒朗声道:“小薛相公精忠报国戎马半生,止有一女,诸位不一致对外也就罢了,如何反将弓箭对准忠良之后?秦人一旦入关,势必生灵涂炭,诸位生于斯长于斯,真要背弃祖宗,奉外族为尊么?”
青函谷许多将士都是本地青年,听了罗达一番说词,脸色都暗了下来,任宋清风几番下令,手上白羽箭都是扣而不发。后来被逼得狠了,这才零零落落地射了几箭,不到十步远便掉了下来。宋清风展眼一看,罗达等一干亲卫带着薛珂,早已去得远了。
宋清风怒不可遏,与脸色阴沉的王子兴对望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决的杀意。
斩草务必除根,留下后患无穷,此女绝不可留!
宋清风顾不得头皮疼痛,几步下了城墙,带上贴身亲卫队,望着薛珂等人的去向追了过去。
薛珂带着琥珀骑在她的坐骑———一匹桃花马上,她一手紧紧搂住琥珀的纤腰,一手抓紧缰绳,紧随罗达之后。此时她的心里牵挂薛青,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西城门外察看薛青的安危,却也知道自己若能安全脱险,便是给薛青最大的支持,薛青安住心神,也就多了几分突围的机会。
可理智归理智,担忧也不会因此而减少一分,真正是油煎脏腑,心痛难当!
堪堪走了三里多地,只见对面行来一对步兵,各持火把,有如一条火龙,刀枪箭戟,甲胄分明。领头的一声也不吭,提了一把朴刀便杀了上来,后面的士卒亦如潮水般涌来。
罗达勒住战马,回头扫了一眼手下的亲卫,冷声道:“各位弟兄,此时咱们眼前不再是大燕的同袍,而是投降西秦鞑子的伪军,是敌军!你们若是下不得手,今日咱们便陷死在青函谷里。咱们性命是小,大小姐却万万不容有失。否则他日咱们侥幸逃脱性命,哪有脸面去见经略相公?哪有脸面再见同袍兄弟?”
李贵清笑道:“大哥说的是。咱们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矣!战死沙场乃当兵的本份,哪里有这许多废话。”
他们一共七十余人,都是视死如归的军中勇士,闻言都大笑起来,齐声呐喊。薛珂一时忘了害怕,也跟着大叫起来,拍马一起冲了上去。这些人跟着薛青出身入死,什么阵仗没见过,自是浑然不怕。
琥珀紧紧抱住桃花马的脖子,开始还睁大眼睛,只见身边的亲卫手起刀落,狭窄的街道上血肉飞溅。脚下的青石板在火光下闪着水光,竟似血水洗过一般。马蹄起落,踩在肢体不全的身体上,有的还未死透,惨呼连连。这哪里还是白日青山秀水的青函谷,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琥珀紧紧闭上眼睛,强忍着血腥气带来的阵阵呕吐之意,咬牙一声不吭。
几十人一路行来殊为不易。罗达手持一把方天戟,象座铁塔一般在前扫清道路。眼见夜色渐淡,东方露出玫瑰色的曙光,东门城楼已然在望。然而一夜激战下来人困马乏,薛珂在马上望去,只见黑压压的士卒涌了上来,有如虫集蚁聚,源源不绝,短短三四里路,硬是冲不过去。
李贵清呸地啐了一口,怒道:“打西秦鞑子没见他们这般用心,杀自己人倒杀得爽快。”一怒之下,边劈数人,见刀刃已经卷了口,随手扔掉,从袋子里又取出一把雪刃来。
忽听身后有人一痛哼,薛珂回头,只见一白面亲卫,面门正中一箭,从马上摔了下来。周围的青函谷守军一拥而上,刀剑齐下,哪里还命在?薛珂牙关紧咬,握缰绳的手指节已攥得青白,也不知道是惊是痛,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眼里却怔怔落下泪来。
罗达见七十几个亲卫一路杀到这里,如今只剩下六个,这些人与他同生共死,只怕比亲兄弟还亲些,心中不觉大痛,他本力大无穷,此时奋起哀军之勇,一把方天戟轮得呼呼直响,前面的青函谷守军就象风中的麦子,顿时倒了一片。
忽见远处一片嘈杂,有一彪人马杀了过来,也不知道是敌是友,为首之人瘦小精悍,使两把弯刀,左突右冲,挡着披靡,远远地向罗达这边靠了过来。
宋清风骑马立在一酒楼之下督战,一见此人,厉声喝道:“何冲,你想反了还是怎的?”
何冲勒住战马,用弯刀指着宋清风大笑道:“投敌之人,倒说我等反了,你可知羞耻为何物?我何冲食的是大燕俸禄,做的是大燕的官,便是反了你又如何?”
旁边一副将笑道:“大人何必理这撮鸟!咱们赶紧迎了薛大小姐和罗大人,向南投统制相公才是正理。”
何冲又领兵向前冲了数步,大声喊道:“罗达罗大人,如今东门已开,咱们且杀出青函谷,去接应小薛相公便是了。”
罗达一听喜出望外,带着人和何冲两下里一冲,汇到一处,眼见东门大开,城门处近千名士兵刀出鞘箭上弦,严阵以待,却是何冲的手下,不欲随王子兴宋清风等人降秦,闹将起来,东门守将弹压不住,于是刀兵相见,斗了个你死我活,终究被何冲等人占了上风,夺了城门。
罗达、李贵清等人早已精疲力竭,全凭一口气撑着,浑身血污,连胯下战马都是红色的。何冲令他们先行,自己带着弓箭手和轻骑殿后,款款出城去了。
那些人堵了薛珂等人一夜,见罗达李贵清个个都跟杀神一般,心里倒反盼着这些人赶紧离了青函谷,免得上峰一道严令下来便做了炮灰,是以装腔作势地呼喝一阵,便远远退下。
宋清风机关算尽,动用了上千士兵,不但没捉着薛珂,反而死伤甚众,见何冲、罗达等人好整以暇不慌不忙地出了东门,生生一口恶气是咽不下也得咽,脸气得铁青,险些晕了过去。
一干人出了东门,不敢停留,急急向前行了十几里,方才停下。
何冲在青函谷中便得了消息,朝廷见西北军情紧急,启用了宣抚使司,督江淮几路军政大事。宣抚使是谁尚不得而知,却知道太子和新任的江淮置制使蓝中玉已启程往西北而来,度其脚程,应已到了义州。
罗达听后,心中又喜又惊。喜的是太子亲临前线,显见朝廷对这次用兵的重视程度,太子的贤名扬于天下,有太子坐镇,只怕江淮及前来增援的各路兵马少不得要摒弃前嫌一致对外。惊的是,蓝中玉与自家相公是同年,只是中了进士之后,薛珂从了武职,依旧随老父镇守边陲,而蓝中玉却留在了燕京,在枢密院供职。如今竟升了江淮的置制使,统管江淮各路兵马,连自家相公也要听从其号令节制。这厮也升得太快了些!
正自心中盘算,只听何冲在一边说道:“我此次带出来的兵马不到五千,要为小薛相公解围是不济的。小薛相公若突围成功,必沿钟山主峰的一路南下,我可带兵前往接应,相机行事。罗大人还是带着旧部速送薛大小姐去义州城,稍待休整再回淮阳,各位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薛珂便嘟了嘴气道:“我不要去义州,也不要回淮阳,我和爹爹一起来的,自然还要同他一起回去。我要随何将军去钟山。”
还不待何冲出声,罗达便摇头道:“此去钟山极为凶险,我等好不容易救大小姐出来,怎能再以身犯险?大小姐还是速去义州的好。”
众人费了好些口舌方才打消了薛珂去钟山的念头,当下商定:李贵清带五名亲卫护送薛珂去义州城。何冲率本部人马往西绕到钟山背面接应。罗达则因不放心薛青,单枪匹马绕山中近路去青函谷。
众人吃了干粮,休息片刻,罗达等人处理完了身上伤口,便分道而行。罗达见薛珂死也不肯上马,只是眼巴巴望着自己,满脸是泪,心中没来由地一酸,也不知道此次去了,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些兄弟。他是个粗豪汉子,远远骑在马上,冲着薛珂一抱拳道:“大小姐勿忧。卑职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接应经略相公出来。”又向诸位弟兄团团作了个揖,双腿一扣马腹,那马长嘶一声,奋起四蹄绝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