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淡去,天地间一片淡淡的清光,近处的房屋和树木的轮廓开始清晰起来。
薛珂站在平日练武的空地上,望着天边那一处鱼肚白发呆。
两次了。冷钰连着两次早上没有如约来尚武园,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无论起风下雪,每次都是冷钰等她的。
她把冷钰前几次教她的刀法又练了一遍,还有那些腾挪小巧的功夫,甚至盘腿坐在草地上,将天子山的吐纳心法从头到尾温习了一次,再次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大亮了。一轮朝阳悬在空中,迎面吹来的晨风已经带着热气。
冷钰还是没有来。一定是出什么事了。
她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盼望着看到那张神色冰冷的脸。
她心神不宁地泡完药澡,再用冷钰为她配的水清洗身上的药味,回到水榭喝了一碗稀粥,便什么也吃不下去了。
原来她薛珂也有吃下饭的时候啊。
她犹犹豫豫地来到勤政殿的门口,想请一个上午的假到冷府去,又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何况出宫一次也不容易,总有很多嬷嬷跟着,许多话想说都不能说。
正在宫门口迟疑,忽然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薛姑娘,你怎么来了,殿下正准备到水榭去呢!”
有什么事需要萧东来放下手里的政务到水榭去?她曾经见过那些待披的折子,摞在萧东来的书案上,高得象一座小山。就算每个折子只写两个字,一天写下来也必是宏篇大论的字数了。
去水榭一去一来半个多时辰,他得看多少个折子啊!
她随着黄谨亭急急跨进门槛,萧东来正站在窗前喝茶,白晳的脸上带着被热气蒸过的红润,头发还是湿的,一个小内侍拿着绸布一点点擦干他头发上的水。
“今儿别上课了,冷公子的生母几日前过逝了,我想他毕竟是你的师傅,你去祭拜是应尽的礼数。”
薛珂看着萧东来没有一丝笑容的脸,脑袋里一下子蒙了。
她从来没有听过冷钰提起自己的父母,在她的印象里,冷钰似乎与那个侯府毫无关系,他就那样独来独往惯了的。
原来这个看似冷漠的人也有亲人。生母去世,他会哭吗?
车子在冷府大门前驶过,薛珂悄悄挑起车窗上的竹帘,惊讶地发现冷府大门前没有一丝办丧事的迹象,两座大石狮子旁坐着几个家人,也没戴孝,都是褐衣蓝裤,穿绫着缎。薛珂狐疑地看了一眼萧东来。萧东来叹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车行至西边角门停下,薛珂随萧东来下了车,这才隐隐听到哭声。守门的家人见萧东来一袭黑衣,腰间束了白色玉带,没有戴冠,也分不清他的身份,只觉得气度不凡,又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家人,长得都跟女人似的清秀,牵着的小女孩一身素服,圆圆的脸上一对湛蓝的眸子,蓝眸……听说定国公的女儿就是一双蓝眼睛,管事连忙一边把他们让进灵堂,一边悄悄使人去内堂报侯爷去了。
薛珂走进灵堂,只见灵前只跪了几个仆妇,冷钰跪在一边,眼睛哭得通红,脸上却一片木然,看不见一滴眼泪。几日不见,瘦得眼睛都凹了下去,颧骨高起,挺直的鼻梁越发醒目。
萧东来从一个家人手里拿过三柱香点燃,冷钰此时纵然伤心肠断,却也吃了一惊,忙艰难站起欲拦。
“殿下……”
萧东来摇了摇头,肃然道:“此处没有殿下,只有随阿珂来祭拜的普通人。”遂将手中的香交给东宫总管安贵,让他代奠。
薛珂也敬了香,恭恭敬敬地跪在灵前磕了三个头,冷钰回礼,薛珂便跪在锦垫上,转到冷钰面前,哭着叫了声师傅,又磕下头去。
冷钰一把将她扶住,萧东来转头看着薛珂问道:“阿珂,你是跟我现在回宫去,还是留在这里?”
薛珂泪眼婆娑,哽咽道:“我想陪师傅一会儿。”
萧东来点了点头:“也罢,我下午让安贵派车来接你。黄谨亭,这里人多眼杂,你就留在侯府服侍姑娘罢。”
黄谨亭忙应了,萧东来这才缓步走出灵堂,乘车回宫去了。
薛珂陪着冷钰跪在灵前,见他脸色越发阴冷,便一声也不敢吭。一个仆妇突然跪在薛珂面前,哭道:“姑娘,你劝劝大公子吧,张姨娘去世后,大公子水米未曾沾牙,在灵前已跪了三天三夜了,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冷钰冷声道:“我没事。你们轮流下去歇着吧。”
薛珂知道,此时说什么都解不了冷钰心中的酸苦,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到冷钰嘴边:“师傅,你娘就在这里看着,她不想你折磨自己,只望你平安喜乐,你就着徒儿的手喝一口,可好?”
冷钰盯着她看了半晌,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薛珂松了口气,人可以几天不吃饭,若几天不喝水,那就麻烦了。
她整好衣裙,又在冷钰身边陪着他跪下。天气酷热,灵棚又设在院子里,奇热难当,薛珂大汗淋漓,热得满脸通红,冷钰叹了口气,终于站起来,拉着她进了院子里的正房里。
屋子里的摆设十分简单,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薛珂坐在木椅上,拿着一把蒲扇慢慢扇着,冷钰坐在床边,从枕角摸出一把牛角梳子,看着看着,眼泪大滴大滴地滚下来。
还从来没看见冷钰哭过,薛珂一下子着了慌,从椅子上溜下来,用帕子给他擦眼泪,又拿着蒲扇使劲地给他扇风。
帕子很香,冷钰往床里面坐了坐,拍了拍床沿,薛珂听话地坐过来。
“殿下说我娘是家生丫头,其实……不是这样的。”
薛珂一愣,才恍然明白冷钰这是在说他母亲呢。愿意说话是好事,这是人与人沟通交流的第一步。
冷钰冷笑了一声。“咱们冷家在我爹之前,都在荆州白马村里种田养鱼,哪里来的家生丫头?殿下倒是有意给我家留了脸面。”
“我娘是我爹从小订下的媳妇儿,是真正的结发之妻。我爹年青气盛,不愿意就这样在村里过一辈子,便和舅舅一起被征入伍,去了边关,只说立下功劳有了官职就把娘接过去,谁知这一走就是十四年。”
“有谁知道家里没有男人,我娘这十四年是怎么过的?”
“我五岁时,我爹托人把我带上天子山。没有我的这些年,我娘又是怎么过的?”
“我娘每日里望穿秋水,只等我爹回来,从一个青春少妇等成了白发妇人。谁知道等来等去,最后被接进燕京,结发之妻竟然成了姨娘!”
“肝气郁结,抑郁成疾,就是我也没有回天之力。我娘是被活活气死的。”
说到这里,冷钰的眼泪忍也忍不住,他努力地压制着自己的哭声,全身剧烈地颤抖着缩成一团。
为人子女的,又有哪一个看着母亲受苦不是等同身受的?
这个高傲的少年,用冷漠做成坚硬的外壳,掩饰一颗在痛苦中煎熬的心。
薛珂只有抱着他,象抚慰小孩子一样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背。
这一刻,什么男女之防,什么女人的名声,在她的眼里通通都成了浮云!
冷钰就这样慢慢睡着了。这几天,精神的煎熬,肉体的疲惫,都让他筋疲力尽。
薛珂站在床边,看着在隐在暗影里那张消瘦俊美的脸,心里酸酸涩涩。
灵堂里的布置太过寒酸,连诵经超度的道士和尚都没有。寿木、装殓、下葬哪一样不要银子?冷钰回燕京还不满一年,他身上肯定没什么钱。而以他现在和侯府的关系,只怕是死也不会开口讨要……
她转身出了房门。
黄谨亭正斜靠在门前的红漆木柱上,嘴里哼着小曲,见薛珂挑帘而出,忙迎上前来。
薛珂此时懒得废话,她拔下发上的珠钗,对黄谨亭笑道:“黄公公,麻烦你找侯府借匹快马,找一家燕京城里信得过的当铺,帮我把这枝珠钗当了。”
黄谨亭听了一惊,陪笑道:“薛姑娘,你若要使银子,多少不能跟殿下说一声,怎么要卖自己的首饰?”
薛珂摇了摇头:“不是卖,是当。我有银子,走时匆忙忘了带在身上,此时回东宫去拿又难免惊动他人。这个钗子是纯金的,珠子也是难得之物,你先当个三四百两银子,明儿我再拿银子去赎。”
黄谨亭哭丧着脸,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作这事若让殿下知道,奴婢吃不了兜着走。奴婢……奴婢……”
薛珂邹了邹眉,她在南燕生活了十年,仍是不喜欢给别人下跪,也不喜欢别人跪她,她伸手将他拉起来,笑道:“是我唐突了,让黄公公为难。也罢,我自个儿去。”
黄谨亭这一惊非同小可,让薛珂一个人去当首饰,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还真不如自个儿去呢!忙一把拉住她,笑道:“姑娘别急,只管在侯府里安心等着,奴婢去还不成?”
说罢接过珠钗,急急地出了院门,果然不到半个时辰,满头大汗地提了一包银子回来,足足四百两。
冷钰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还没醒来。到了下午,东宫的马车在府门外停着,黄谨亭催了两遍,薛珂终没有忍心把冷钰唤醒,只能悄悄把银子放在冷钰床头靠里的那一边,又取来一张三指宽的指条,压在装银子的包袱下面,上面只写了八个字。
“节哀顺变,千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