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东暖阁里,梅远清已是脸带倦意,芳闻服侍她洗漱后,抱了个小手炉半卧在床上,何夫人忙拿了两个大迎枕垫在她背后,这才在床边一张铺了狐裘的椅子上坐下来。
一时凝翠进来,回话说萧紫玉已经回宫,梅远清这才叹了口气,命她派几个用心侍候的嬷嬷去景福宫,又去太医院传御医,萧紫玉淋了这一声雨,可别着了风寒才好。凝翠领命,正待转身,梅远清忙道:“回来!方才薛姑娘出去,应该正好碰到玉哥儿,两人可说了什么话没有?”
凝翠迟疑道:“奴婢在廊下听命,宫门口的事情并不清楚。只听宫门口的双贵说,薛姑娘倒劝了王爷几句,只是王爷并不领情。”
梅远清嗯了一声,凝翠见她阴沉着脸,只是望着大红洒金的帐子发呆,站在门口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倒是何夫人扯了扯女儿的袖子,梅远清回过神来,看了凝翠一眼,淡声道:“我这里没事儿了,你赶紧去办吧。”凝翠如蒙大赦,急急地安排去了。
芳闻是个机灵人,见气氛不对,又见何夫人的杯子空了,忙续了茶水,也悄悄退了下去,坐在殿门口外的小杌上做针线。
梅远清这才看了何夫人一眼,淡然道:“母亲,您有什么话,趁我这会子有精神,赶紧说了吧。到了明日,可就不能说了。”
何夫人笑应了一声,又垂头喝了一口茶,把杯子轻轻放在小几上,这才抬起眼,笑道:“今儿是八月十五,我带着八娘巴巴来看你,方才当着外人的面儿,你怎么就急了?”
梅远清轻轻一笑:“我怎么就急了?方才在殿上不还夸八妹妹的针线好吗?我这个做姐姐的,是怎么也赶不上的。”
何夫人叹了口气:“我的儿,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在想什么,娘心里还不清楚?你是怕八娘进了东宫,夺了……”
话还未说完,只听咣啷一声大响,梅远清将手炉狠命向地上一摔,顿时摔成了两半,里面炭火烟灰洒了一路。梅远清一时间只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八娘进宫八字还没一撇呢,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倒是母亲您,生怕我挡了八娘的道,让她绣出这么一件龙袍来,是要在殿下面前显她的贤良吗?娘,我还没死呢,您和父亲就开始谋划起后路来,也不想想萧家是皇族,岂容你们摆布!八娘进宫这件事,你和爹爹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还得殿下答应了才行!”一面说,一面哭起来,又一时岔了气,伏在枕上好一阵咳嗽。
何夫人见她只咳得满脸通红,不胜怯弱,忙上前将她一把搂住,也哭了,泣道:“我的儿,娘就是怕你受委曲,才想出这么一出来。殿下子嗣单薄,和你成婚八年,只有南安郡王一个儿子,还不是你亲生的,又不和你亲近。你一房专宠了八年,殿下连一房侧妃都没有,不知道有多少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这难道是好事?他现在是太子,只有你一个女人还可,将来若继承了皇位,难道后.宫就空着,仍只有你一个?就是殿下乐意,那些个大臣们还不乐意呢,他们哪一个不想把女儿往宫里送?你没个儿子可怎么成啊!”
“八娘好歹是你姐妹,我让人看过了,都说她是个宜生养的。她若生了儿子,你便抱过来抚养,你是正室她是侧妃,她还能说个不字?这么养大的孩子才跟你亲!”
梅远清使劲从何夫人怀里挣出来,抬着一张满是泪痕的脸,薄怒道:“为什么要她生孩子我来养?我自己也能生!”
何夫人叹了口气,拿过帕子轻轻擦着她脸上的泪水,良久才咬牙道:“女儿,这话若是在两年前,谁若说这番话,娘就先给她几棍子。可眼下,八年了……再说你八妹进了宫,也不妨你生养啊。娘这不是以防万一吗?”
何夫人见她情绪稍定,忙给她倒了一盏牛乳,服侍她喝下,又道:“再说你爹虽是个伯爵,倒底是个闲差,你这边可再也不能出事了。”
梅远清冷笑了一声:“母亲是嫌这个爵位太低了?还是国子监祭酒这个品级太低?母亲掰着手指头算一算,父亲这八年来从七品下的国子监主簿到从三品的祭酒,究竟升了多少级!大哥如今是府阳提督学政,也是三品,难道父母亲还有什么不足的?”
何夫人陪笑道:“你大哥自然是个出挑的,他刚出任学政那会子,可把张姨娘乐得……唉,她熬到今天也不容易。可你既然能帮你大哥,为什么不帮帮你嫡亲的兄弟?如今你二哥和三弟都赋闲在家,倒显得咱们这一房竟不如张姨娘了。她张姨娘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人牙子卖到梅府的的丫头……”
梅远清见她总说些有的没的,心里烦了,更兼刚才大哭一场,愈发觉得疲惫,语气就更不耐烦:“二哥前几年还把个卖唱的小丫头强娶到府中,最后闹出人命来,殿下费了多大劲才把这件事给压下来!这几年又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我全知道,母亲您还要给他官做?倒不如把他圈在家里好生看着,少惹是非才是。三弟今年才十八岁,去年才中的进士,好歹也要过个几年,看看他合适做什么再说。”
何夫人一直看着梅远清的脸色,陪着笑脸说话,听到这些话也恼了:“谁家里还没几个仗势的亲戚,怎么到了咱们家就不成了?我生了你这个丫头,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累才把你抚大,谁知道真是嫁出去的姑娘波出去的水,指望不上的。现在不论是谁,都可以寻个机会把梅家踩上几脚。别的不说,只论今天,八娘不过是无心的一句话,怎么就惹恼了定国公的大小姐,当着你的面就敢发作,给八娘没脸。”
梅远清哭笑不得,她们娘儿俩见面不容易,不好总是发脾气,忍了忍气,淡淡地道:“定国公的夫人就是西域女子,八娘说西域女子不知廉耻,可不连薛大小姐的娘一起骂了吗,所以才说了几句,我看她也没真的着恼。”
何夫人点头连道了几声“难怪”,沉吟道:“这薛家大小姐长得浓眉大眼的,虽不及八娘貌美,倒也看了还顺眼。殿下接她进宫,难道是想等她成年后就……”
梅清远再也忍耐不住,恼道:“母亲,这里可是东宫,您这话若是有一星半点儿传出去,让我以后还如何做人?您还是……”
忽听芳闻在外面回道:“娘娘,殿下回宫了,遣安公公过来传话,说在大内吃得不好,要把饭摆在娘娘这里,同娘娘一起用膳。”
梅远清会意,忙问道:“殿下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过来?”
芳闻笑回道:“安公公说是戊时三刻。”
何夫人一听,看了看西洋自鸣大摆钟,忙站起来笑道:“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打扮打扮,我出来大半天,也该回去了。”
梅远清忙欠身相送,命凝翠送何夫人出宫,芳闻笑嘻嘻地喊来几个粗使的小宫女们,将暖阁内打扫干净,这才替梅远清除了钗环,低声道:“太医一再嘱咐娘娘要静养,什么心都别操才好。娘娘想来也累了,什么也别想,好生歇下吧。”
说完放下帐子,把灯移到屏风后面,又拿了几把龙涎香放进鼎内,罩上罩子,正要转身离开,忽听梅远清在帐内问道:“殿下真的回宫了?是在文华殿内还是去了沁芳水榭?”
芳闻一愣,缓缓笑道:“殿下一回来,便遣了安公公来问娘娘病情,听说玉哥儿回宫了,如今定是在景福宫内。”想了想,又道:“殿下对娘娘的深情厚意,奴婢随娘娘进宫这几年来,都是看在眼里的,真正难得。娘娘就是思虑过重,但凡把心放宽些,这病也不会一日重似一日了。”
梅远清听芳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那庭院内雨打蕉叶的声音越发清晰,寒透重幕,越发清冷。想着萧东来情深意重,怎奈生在帝王之家,想要一夫一妻地过日子无异于痴人说梦,自己八年无所出,对萧东来唯一的儿子偏偏又甚不喜欢,萧东来再纳妃妾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难道真要劝萧东来把八娘纳入宫中?
可一想到萧东来要同其他女人亲热,尤其是自己的妹子,梅远清的心真如刀割一般难受,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那旧疾却又犯了,只是伏在枕上嗽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