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
正是刚刚开春的时候,东秦皇宫医苑前幽深的滇池上朦胧了一层氤氲雾气。
池水是淡淡的墨绿色泽,偶有群聚的红白锦鲤甩尾而过,搅起波波涟漪。
远一点的廊子里,早起的小童子手脚麻利地把前儿大医师们交代的库存药材往外搬。
“昨日也是三天前新封的姝妃娘娘侍寝呢,皇上到现在还没起。眼看这寅时都过了,今日早朝只怕又要误了啊。”
矮个儿的药童皱着一张可爱的圆脸,做出一副杞人忧天的小大人模样,末了撇撇嘴,偷偷拉过同伴的衣袖,小声道:“莫哥儿,你说,这姝妃娘娘真有观音娘娘好看?”
高点儿的药童长了一双吊脚狭长的丹凤眼,此时不屑的瞥了同伴一眼,“真俗!”
说完便专心搬药,却拗不过矮个同伴死缠烂打,终于败下阵来。
只见他放下药材,招招手蹲坐在滇池旁的青苔石块旁,神情专注,眼神恍惚,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多时,才开口呢喃道:“要说这姝妃娘娘,哥可有幸见过一次。那时,娘娘还没有封妃,就在这滇池旁,娘娘就坐着我这个位置,她…………”
高个儿药童声音抑扬顿挫,故事跌宕起伏,矮个儿药童没想到姝妃娘娘这么美,从高个子同伴口中,一张国色天香的脸,仿佛出现在他眼前,对他笑了起来。一时意乱神迷,口水都要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高个儿药童的声音戛然而止。
“怎么不讲了?”矮个儿药童推了推同伴,抬起头来却发现一张惊恐欲绝的脸。
“那……那是什么?”高个儿的音调陡然拔高,尖锐刺耳,配上那张扭曲的脸,矮个儿只觉浑身毫毛倒立,冷风钻进脖领,牙齿上下直打架。
“莫哥,你……你……别吓我……”
矮个儿带着哭腔,还等着同伴安慰,却没想到莫姓药童,突然尖叫一声,拔腿就往外跑,瞬间跑得没影了。
这时,卯时的日头已经升高,照在矮个儿药童身上却没有半点温度,他不敢回头,浑身乱颤,耳中轻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看灾难无法避免,这才壮着胆子大声喝问道:“呔!你……你是人……是鬼……啊?”
闭眼等了半晌却没有人声,那脚步声似乎已经越过他朝别处去了。他狐疑的抬起头。
此时滇池上雾气愈发浓盛了,漂漂散散的晕到岸边。伸出去的戏水台上,婷婷立着一名白衣女子,妖娆的水雾缠绕在衣角裙裾,孤寂清冷。
“喂……你……你是谁?”他哆嗦着问道。背影倒是有些熟悉,只是宫中从来没有见过能将白衣穿得如此诡异的人物。
见女子没有回答的迹象,他抹了把额上的虚汗,梗着脖子试探的向前移了一小步。
不想白衣女子却突然动了。“啊!”他退不及,尖叫着摔了个四脚朝天。
曙光洒下,一缕一缕的打在湖面上,白衣女子身染金光。矮个儿药童呆呆的看着。
那女子缓缓回过头,神情萧索,深深望一眼远处隐在朝霞里的某座宫殿,下一瞬,却决然跃进了冰寒刺骨的深池。
那块红斑、那块红斑……
“不好了!是童医女跳湖了!莫哥……莫哥!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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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才下过雨,碧空如洗,风把园子里开败的春兰拂到地上,落了一地的花魂。
东秦的医苑就掩在云朵下郁郁绿树中。
从半敞的窗户里看进去,靠墙的床上,躺着一名女子。蓝底薄被掩到颔下,脸色苍白,痛苦得厉害的时候,她也只是咬了牙强忍。
女子眉头紧皱,一头乌发,铺满了枕巾。左颊下方半个巴掌大的红斑与头上缠着的纱布上的血印互相映衬,明艳无比。
房间里没有人。
贺汀雅凝神听着,脑袋里的东西不停地往太阳穴冲撞,痛苦得恨不得昏过去才好。
只这么小会儿的功夫,脑门上就因为刚刚短暂地凝神炸开了一层薄汗,耳朵里充满了尖锐的耳鸣。
实在不行了,她只能放任自己又陷入黑暗……
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只感觉有人走来走去,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拭汗,润唇。
再一次清醒的时候,终于感觉好些了,耳鸣已经消失,她挣扎着把眼皮撑开。
模糊的视野渐近渐远,终于慢慢清晰了。
房间里光线并不明亮,古色古香的木质大床,其上雕刻精巧,床帐却极不协调地呈现老旧色泽。房内摆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台。窗是细纹镂刻的雕花,不时有身穿青色宫服的人从前经过。
头痛欲裂,汀雅轻叹一口气,复又沉沉闭上了双眼。
昨晚和宋苏容在天台争执的画面却止也止不住地钻进脑海里。
还有什么好吃惊的?
这世上再没有比出身豪门世家,却不被父母亲待见,一生所有的努力与逆来顺受,都只为了极尽所能地被压榨,为幼弟铺路来地让人心寒。
只是一次穿越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她悄然一声哽咽,难堪地把头偏向里侧,眼角终于挂不住的泪水这才泅进枕巾,不见了痕迹。
昨夜的雨湿了发,湿了衣,更湿了心。
她拼尽了全力也不敢回头,仿佛一回头,便会听见天台上苏容的狞笑。
“你确实是不甚聪明啊,难怪贺老头会像卖货物一样到处推销你。为什么不继续安分下去?嗯?”
宋苏容抓住汀雅脑后的头发,将她更加提近自己。
“你不就是为了宋、贺两家联合而来嘛,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讨好我,讨好我!然后让我也加入到像狗一样对贺老头摇尾乞怜的行列里去!就像你那些姐夫们一样!”
眼前的人疯狂地摇头,头发散了,妆容花了,泣不成声。
苏容把手指捏得泛白,“怎么?说错了?要是搞砸了我们宋、贺两家的联合,不要说那个被你叫了二十几年父亲的恶魔不会放过你,就是你自己……”
他咬着牙,嘴角邪邪一挑,不屑的“哼”了一声,“以爬两年床换来的代价也实在太大了些。啊!错了。”
他凑到汀雅耳边,眼里泛着疯狂嗜血的光芒,低沉的声音仿若从地狱传来,“对你们贺家的女人来说,这些自然是不放在眼的。再不要脸的事……”
“啪!”
宋苏容被突来的一巴掌打偏了头,他唾了一口,抹掉唇角的血迹,转过来的眼神渐渐凶残……
汀雅只一味向前狂奔。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道旁绿荫青葱的树木仿若也化身成了肆虐狰狞的魔鬼,一径的向她围过来,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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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医苑前厅忙得不像样子。
前几日医苑正曝晒药材呢,贼老天突然泼了一阵雨,还一连下足了两天,将快要入库的药材淋得潮呼呼的。
今儿好不容易转晴了,得赶紧搬出去才行,要不然药材废了,大医师责罚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童、童医女。”
正忙着分类药材的矮个儿药童把手中的标签贴到相应的药框上。
一回身,就看见这两天宫里传得神乎其神的风云人物披着件单薄的外衫,倚着门,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厅深处。
“你醒了?!”他惊叫着瞪大了眼睛,一张粉嘟嘟的小圆脸上表情及其可爱。
贺汀雅回神一看。
厅里满是拣药的小童子,此时都转过来看着她。
她自然没有注意到矮个儿药童说了些什么,见其他人都盯着这边,只得勉强着自己把心思放回来,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对。
小圆脸惊喜地奔过来,“童医女!你怎么下床了?这儿当风,来,往那边坐。”说着伸手来搀扶汀雅。
汀雅睥了他一眼,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慢慢扶着摆了一长溜的药架,勉强压制不适的头晕目眩都已经花费了她几乎所有的心力,她咬咬舌尖,一点一点蹭到小童子所指示的地方。
小圆脸一愣。那双曾经整天笑眯眯的眼睛里此时只剩下满满的戒备和疲累,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心下不由一阵失落。
说不定只是因为大病初醒,还没恢复呢。他失笑,晃晃头仿佛要把某些东西赶出脑海,快步走到前面把座椅摆布好。
此时大家早都丢下手里的活计,一股脑儿围了过来。
一群人激动之余,七嘴八舌的就说起来。
“总算是醒了,都昏迷两天两夜了,可急死我们了。”
“是啊,你伤成这样,郝御医却说什么也不放我们进去看你。小戚,都怪你,当初怎么不知道早点叫人?害童医女受这么大的罪!”小戚却是指那矮个儿药童了。
听人这么抢白一句,他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嚅嗫道,“我……我不会水。”
“不会水你还眼睁睁看着医女跳下去!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这是要急死大家么!”那人愈发的激动了。
汀雅虽然不知前事,不过几人吵来吵去,实在头疼的厉害,又见小戚畏畏缩缩不敢相争,也有些瞧不过去,正要开口,岂料旁边一个长着丹凤眼的先不屑地出声讥讽。
“嘁,哪里就急的是你们,明明是人家郝御医。童医女是他的亲传弟子,和你怎么扯着关系了。”
“你!怎么说也相识七八年了,就你不担心!”
高个儿丹凤眼的药童轻哼一声,正待反唇相讥,“莫哥儿……别闹……”小戚一脸为难的扯了扯他的衣摆,他恨铁不成钢,没好气的甩开小圆脸的手,把头扭向一边,“胆小鬼。”
“好啦好啦,你们不要吵啦,一人都少说一句。她才刚醒,莫又被你们吵晕了。”有晓事的童子赶紧打圆场。
有个台阶下,气氛总算暂时缓和了。七八个十三四岁眉清目秀的小少年,此刻都聚在汀雅四周嬉笑打闹,聊起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一件大事来。
“等等,你……你刚刚说什么?”她神思中总算没落下乱糟糟的笑闹中闪过的疑惑点。
转向身后说这句话的小童子,“你说我可出风头了。我出什么风头了?”
大家不禁大眼瞪小眼,楞住了。
莫哥儿也被惊了一吓,伸手来试探她的额头,汀雅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后仰了身子避过。
这下子所有的人都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她了。
“童医女,让莫哥瞧瞧,他可是我们之中于岐黄之术最在行的了。”
“抱歉,别碰我,拜托了。”她眉目有些郁卒,怔仲了一会儿,仿佛刚反应过来小戚说了什么似的,不自禁再往后躲了躲。
莫哥儿把手轻抖抖,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汀雅躲在众人的包围圈里,空间太小,感觉有些透不过气,连声音都透着一股无力的虚弱。
难道人家是穿越过来玩儿的风生水起,她这是穿越,还免费赠送穿帮么?
“你、你没事吧?”小戚看她愈发苍白的脸色,担心不已。
转头惴惴不安地问旁边的莫哥儿,“是不是被湖里的石头磕傻啦?”
贺汀雅两手茫然地抚住脸庞,难道她竟是自杀的吗。
“我有些记不清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众童子闻言纷纷担忧而又怜悯的看着她,额头上白色纱布晕出来的那一团鲜红在众人眼里是愈发的触目惊心了。
“你真的都不记得了?五天前发生的事……”
小戚小心翼翼的说起。
“哎呀磨磨唧唧的,我来说。”
早有急性子的抢过话头,“五天前你突然被册封为太子妃啊,浣衣局的姐妹们还羡慕死你了呢。”
他偷眼瞧了瞧汀雅,那神色他也猜不准是什么心思,心里有些忐忑,于是示意小戚继续说。
两人推来搡去,居然都不愿开口了。
“谁知两天前你不知道为了什么,跑去跳湖了。喏,就是那个湖。”莫哥儿手一指,略带戏谑的看向她。
唔,贺汀雅骤然皱了眉头,手猛捂住心口。
我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