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叟看了这些光景,一发愁上加愁、虑中生虑说:“他目下虽然漏网,少不得官法如炉,终有一日拿着。我与他见此一面,又是极大的嫌疑了。况且这些赃物,原是失去的东西,岂有不经官府、不递认状,倒在强盗手中私自领回之理?万一现在拿着的,又在官府面前招出这主赃物,官府查究起来,我还是呈送到官的是?隐匿下来的是?”想到这个地步,真是千难万难。左想一回又不是,右想一回又不是,只得闭上柴门,束手而坐。
正在没摆布的时节,只听得几下锣响,又有一片吆喝之声,知道是官府经过。呆叟原系罪人,又增出许多形迹,听见这些响动,好不惊慌!惟恐有人闯进门来,攻其不意,要想把赃物藏过一边,怎奈人生地不熟,不知那一个去处可以掩藏。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忽听得捶门之声如同霹雳,锣声敲到门前,又忽然住了,不知为甚么原故。欲待不开,又恐怕抵当不住;欲待要开,怎奈几个包袱摆在面前,万一官府进来,只当是自具供招,亲投罪状,买一个强盗窝家,认到身上来做了,如何使得?急得大汗如流,心头突突的乱跳。又听得敲门之人高声喊道:“老爷来拜顾相公,快些开门,接了帖进去!”
呆叟听见这句话,一发疑心说:“我是犯罪之人,不行扑捉也勾了,岂有问官倒写名帖上门来拜犯人之理?此语一发荒唐,总是多凶少吉。料想支撑不住,落得开门见他。”谁想拔开门拴,果然有个“侍弟”帖子,塞进门来。那投帖之人又说:“老爷亲自到门,就要下轿了,快些出来迎接!”
呆叟见过名帖,就把十分愁胆放下七分,料他定有好意,不是甚么机谋,就整顿衣冠出去接见。县尊走下轿子,对着呆叟道:“这位就是顾兄么?”呆叟道:“晚生就是。”县尊道:“渴慕久矣!今日才得识荆。”就与他挽手而进。行至中堂,呆叟说是犯罪之人,不敢作揖,要行长跪之礼。县尊一把扯住说:“小弟惑于人言,唐突吾兄两次,甚是不安,今日特来谢过。兄乃世外高人,何罪之有!”呆叟也谦逊几句,回答了他,两个才行抗礼。
县尊坐定之后,就说:“吾兄的才品,近来不可多得,小弟钦服久矣!两番得罪,实是有为而然,日后自明,此时不烦细说。方才会着诸位令亲,说吾兄有徒居负郭之意。若果能如此,就可以朝夕领教,不作‘蒹葭白露’之思了。但不知可曾决策?”呆叟道:“敝友舍亲都以此言相勖,但苦生计寥寥,十分之中还有一二分未决。”县尊道:“有弟辈在此,‘薪水’二字,可以不忧,待与诸位令亲替兄筹个善策,再来报命就是了。”呆叟称谢不遑。县尊坐了片时,就告别而去。
呆叟一日之中,遇了三桩诧事,好像做梦一般,祸福齐来,惊喜毕集。自家猜了半日,竟不知甚么来由。直等黄昏日落之时,诸公携酒而出,一来替他压惊,二来替他贺喜,三来又替他暖热新居。吃到半席之间,呆叟把日间的事,细细述了一遍,说:“公门之内,莫道没有好人;盗贼之中,一般也有豪杰。只是这位县尊,前面太倨,后面太恭,举动靡常,倒有些解说他不出。”众人听了这些话,并不则声,个个都掩口而笑。呆叟看了,一发疑心起来,问他:“不答者何心,暗笑者何意?”殷太史见他盘问不过,才说出实心话来,竟把呆叟喜个异常、笑个不住!
原来那三桩横祸,几次奇惊,不是天意使然,亦非命穷所致,都是众人用了诡计做造出来的。只因思想呆叟,接他不来,知道善劝不如恶劝,他要享林泉之福,所以下乡,偏等他吃些林泉之苦。正要生发摆布他,恰好新到一位县尊,极是怜才下士。殷太史与众人就再三推毂,说:“敝县有才之士,止得一人,姓某名某,一向避迹入山,不肯出来谒见当事。此兄不但才高,兼有硕行,与治弟偶相处,极肯输诚砥砺。自他去后,使我辈鄙吝日增,聪明日减。可惜不在城中,若在城中,老父母得此一人,就可以食‘怜才下士’之报。”
县尊闻之,甚是踊跃,要差人赍了名帖,下乡去物色他。众人道:“此兄高尚之心,已成了膏肓痼疾,不是弓旌召得来的。须效晋文公取士之法,毕竟要焚山烈泽,才弄得介子推出来。治弟辈正有此意,要借老父母的威灵,且从小处做起,先要如此如此。他出来就罢,若不出来,再去如此如此。直到第三次上,才好把竦手放出来。先使他受些小屈,然后大伸,这才是个万全之法。”县尊听了,一一依从,所以签他做了柜头,差人前去呼唤。明知不来,要使他蹭蹬,起头先破几分钱钞,省得受用太过,动以贫贱骄人。第二次差人打劫,料他穷到极处,必想入城,还怕有几分不稳,所以吩咐打劫之人,丢下几件赃物,预先埋伏了祸根,好等后来发作。谁想他依旧倔强,不肯出来,所以等到如今,才下这番竦手。料他到了此时,决难摆脱,少不得随票入城。
据众人的意思,还要哄到城中,弄几个轻薄少年立在路口,等呆叟经过之时,叫他几声“冯妇”,使他惭悔不过,才肯回头。独有殷太史一位不肯,说:“要逼他转来,毕竟得个两全之法,既要遂我们密迩之意,又要成就他高尚之心;趁他未到的时节,先在半村半郭之间,寻下一块基址,替他盖几间茅屋,置几亩腴田。有了安身立命之场,他自然不想再去。我们为朋友之心,方才有个着落。不然,今日这番举动,真可谓之虚构了。”众人听见,都道他虑得极妥。
县尊知道有此盛举,不肯把“倡义”二字让与别人,预先捐俸若干,送到殷太史处,听他设施。所以这座庄房与买田置产之费,共计千金。三股之内,县尊出了一股,殷太史出了一股;其余一股,乃众人均出。不但宴会宾客之所、安顿妻孥之处,替他位置得宜,不落寻常窠臼;连养牛畜豕之地,鸡栖犬宿之场,都造得现现成成,不消费半毫气力。起先那两位异人、三桩诧事,亦非无故而然,都是他们做定的圈套,特地叫人送上门来,使他见了,先把大惊变为小惊,然后到相见的时节,说了情由,再把小喜变为大喜。连县尊这一拜,也是在他未到之先就商榷定了的。要等他一到城外,就使人相闻,好等县尊出来枉顾,以作下交之始。呆叟在穷愁落寞之中,颠沛流离之际,忽然闻了此说,你道惊也不惊?喜也不喜?感激众人不感激众人?当夜开怀畅饮,醉舞狂歌,直吃到天明才散。
呆叟把山中的家小与牛羊犬豕之类,一齐搬入新居,同享现成之福。从此以后,不但殷太史乐于闻过,时时往拜昌言;诸大老喜得高朋,刻刻来承麈教;连那位礼贤下士的令尹,凡有疑难不决之事、推敲未定之诗,不是出郭相商,就是走书致讯。呆叟感他“国士”之遇,亦以“国士”报之。凡有事关民社、迹系声名者,真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殷太史还说声气虽通,终有一城之隔,不便往来;又在他庄房之侧,买了一所民居,改为别业。把“闻过楼”的匾额,叫人移出城来,钉在别业之中一座书楼之上,求他朝夕相规,不时劝诫。这一部小说的楼名,俱从本人起见,独此一楼,不属顾而属殷,议之者以为旁出,殊不知作者原有深心。当今之世,如顾呆叟之恬澹寡营,与朋友交而能以切磋自效者,虽然不多,一百个之中,或者还有一两个。至于处富贵而不骄,闻忠言而善纳,始终为友,不以疏远易其情、贫老变其志者,百千万亿之中,正好寻不出这一位!只因作书之旨,不在主而在客,所以命名之义,不属顾而属殷。要使观者味此,知非言过之难,而闻过之难也。觉世稗官之小说,大率类此。其能见取于人,不致作覆瓿抹桌之具者,赖有此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