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往飞。
燕子古称玄鸟。传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燕子像闪烁的信号,预示了壁虎村注定要发生开天辟地以来的巨变。吴葵正事后才明白这一点,当时他和壁虎村的所有人一样还处于懵然无知之中。
完全是一个偶然的情况,吴葵正他们才发现了雨燕足上系的布条。历史往往由一个偶然事件改写了,牛顿因为一个苹果,拿坡仑因为滑铁卢,共产党因为西安事变,庐山会议因为一封万言书。那一天是黄黄不知怎么逮着了一只雨燕,它其实是不吃这种飞燕的,它叼着这个还扑打着翅膀的雨燕找到了白东北,东北正为翠环的事烦恼,他正需要发泄,见这只小燕子后,只一下就扭断了它的脖子,心想:这玩意也算野味罢?他用开水烫了,拔了毛,才发觉这小玩意儿不大,像一只八哥。他寻思再去打它几只来当一顿下酒菜。他找出那把多时不用的小匕首,来到后山石壁处,发现飞燕一群群的飞来飞去,他瞄准一只栖息在石缝间的飞燕,倒拿匕首,手持刀尖处,一下扎了过去。这是东北的拿手绝招,只见那只小燕子扑哧一下就从岩上落了下来。黄黄灵敏地窜上前去,一口叼住燕子,却不往东北处来,反一跳纵向东边,向村中跑去。“黄黄──”东北叫唤了一声,黄黄回眼一瞧,又自顾自地往前跑去。东北跃上石坎,向黄黄追去。不料这黄黄却有意似地窜进了翠环的柴门。
“黄黄──”
东北却步了,只在门外喊道。门上还吊有几天前挂上的菖薄和艾草,发出幽香。
翠环出现了。
一时间连东北也认为这一声叫唤是一个借口。两人都低下了头,找不出话来。
这时听见翠环房里扑扑哗哗地在响。原来是黄黄松了嘴,那只受伤的燕子扑腾着上了桌子,黄黄跳上桌,它又扑向了床,黄黄追逐着飞燕,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跳上跳下。
飞燕的翅膀受了伤,在床单上洒上了几滴鲜红的血滴,像红艳艳的花瓣。
两人冲进屋内时,看见黄黄站在桌上,燕子正在床角边扑腾。
东北一眼看见那床单上的血,并且马上意识到这床单是他买来送给翠环的。看来翠环也想到了这一点,她有些不好意思。东北送她的那件衣服她已用剪刀剪烂了,那是做给妈看的,这一床床单她留了下来,她舍不得用,东北从村外回来后,她才铺上的,尽管她赌气不理东北,可是睡在这床床单上,她心里就想着送床单的人。
东北赶走黄黄,翠环则捉住那只小燕子。小燕的左翅已是一片红色,身子发抖,嘴角吐出泡沫。翠环捧住小燕,急切地问,怎么办?它受伤了……说着就骂起了黄黄。这一刻东北有口难言,他心里明白凶手是自己,黄黄是代他背了黑锅。翠环用小手抚摸着燕儿受伤的翅膀,这会儿燕子安定下来了,它一双圆圆的小眼,发出闪亮的光芒,小脑袋仰起盯着翠环,看着这一幕,东北为自己的念头后悔了,尤其在翠环的面前,在受伤无助的小燕面前,他有些惭愧。先前萌生的杀戮之念骤然缩了回去,他现在想的是如何养好小燕子的伤,洗刷自己的罪孽。也许是想让翠环宽慰,也许是别的什么,这一刻他心里堵得慌,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翠环,不知所措。“去,去那只抽屉里拿药来──”翠环说。像得到大赦令,东北转身打开桌子的小抽屉,那里有一小瓶淡黄色的药末。他问也不问,就抖出了药末来,按翠环的要求将药粉撒在燕子的左翅伤口上。这时他离翠环很近,再一次闻得见她头上的皂角味儿,东北很想再次闻到他送给翠环的那瓶香水味儿,没有。他有些失望。他再次有意地靠拢翠环,脸颊上已感到了翠环那撩人发痒的鬓角。突听翠环说:“快,你去找……找吴副村长,要些纱布来!”也就在同时,翠环惊诧地叫了起来:“咦,这是啥子?”
燕儿的小腿杆上栓了一丝布条。布条已发黑发黄,卷成了一圈。
展开,上面隐约可辨是几个字:
──你们是哪里?
──你们是谁?
他们是谁?
他们是在哪里?
东北问道,看着翠环。翠环瞪大双眼,疑惑地望着东北。
快把这事儿告诉我爷和吴副村长!楞了一阵,东北和翠环几乎同时说出上面这句话。
“你去!我守着燕子。”翠环挥挥手。
东北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翠环。
这只燕子成了全村人看望的明星。
在村前村后的各种雀鸟很多,多得叫不出名字。最多的是山雀,红顶的、黄腹的、绿背的,褐头的,长尾的,五颜六色,村后山的林间还有黑颏的、白领的、金眼的鹛雀,村人少见燕子。
这燕子带来的信息让全村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兴奋之中。
五爷和吴葵正、秦清三人开了一次村委扩大会。众人都意识到,这自古不通外界的壁虎村一定还有另一个通道,燕子们显然不是从壁虎道上过来的,这么说山的某一处一定有人居住,燕子是从他们那儿飞过来的。但是山很高,燕子不像是从山顶上飞下来,那么,燕子是从哪飞来的呢?分析来分析去,众人都说,是从山肚子里飞出来的。
吴葵正出了个主意:也在燕子的脚上栓一条布条,同写布条的人联系!
五爷沉思了半响,同意了这个方法。
半个月后,那只受伤的小燕养好了伤,它的脚上栓了一条新布条,吴葵正请东北在上面工整地写了一行字:
我们这里是云边乡云水县的壁虎村。
你们那里是哪里?
由翠环将这只精心养好伤的燕子放飞。那一天是村里的节日,全村人都目睹了这一庄严时刻,翠环最后一次抚摸了燕子的小脑袋,双手向上一扔,那只燕子就飞向了后山山壁的燕群。
这不同于以往村中的放生习俗,它的意义远为重大得多。人永远无法征服自然,人类只能同自然和睦相处;人与人也永远不能征服对方,人与人只能和睦相处。因此这个放飞的举动,其意义远远超出吴葵正和村人常识和意识的范畴。
这像是人类向太空发射飞船,同不知存不存在的宇宙人联络。吴葵正同画家和东北说这话时,声调有些悲壮,也有些悲戚。
这是在同茫茫宇宙联系呢。一切都很渺茫。这或许是一场自编自演的戏,为这个寂寞的山村自慰。就算是有人在等待回音,可是又如何回收这个信息呢?或许,这布条干脆是一个外边小孩子的游戏,抑或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的恶作剧?想想,吴葵正就有些暗自好笑,为心血来潮的主意,为想当然的幼稚。但这话不能说出去,全村人都盼着一个惊喜呢!
始料未及的是那只小燕又飞了回来,总在翠环的屋上叽叽啾啾地叫着,飞着,要不就停在翠环的柴门上那根独木上。在它的带动下,几只燕儿也大胆地飞来,在屋顶上空盘旋不止。
飞燕的飞回让翠环和东北都找到了一个接近的借口。他们不再关心飞燕脚上的那条布条,不再关心同外界的联络,他俩常常守着那只可爱的小燕,看它在枝上梳理羽毛,用嘴喙细细地理顺双翅,它会间或盯着东北和翠环,发出一种只有婴儿才有的细语,每当这时,东北就感到一种甜甜的东西在流过他的心头,他对过去的血腥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他不明白当初何以喜欢那些打斗、那些暴力、那些剌激。那把不离身的匕首他也不愿去找回了,仿佛那是凶器,那是罪证。在注视小燕的时刻,翠环像一个孩子,像一个母亲,就是不再像一个豆冠年华的少女。这让东北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男性的冲动逐渐变成了一种父亲的怜爱。所以有一次翠环向着燕子唤道:“燕儿,来呀,我是你的小姐姐哩。”东北不由自主地竟唤了一声:“燕儿,来呀,我是你爸爸哩!”翠环听了这句话白了东北一眼,她眼里出现了一丝云霓,她不再说话,陷入了沉思。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东北和翠环的不再有当初两小无猜的打闹了,亲昵时也不再有身体的碰碰挨挨,仿佛一夜间翠环成熟了,东北也变了一个人,成了稳重的男人了。
这一切细心的翠姑发觉了。她问吴葵正,这是怎么啦?吴葵正说:这就对了,东北只合当他的父辈,东北现在有两个女儿了!翠姑说:你别说笑了,我真的想把翠环嫁出去,女大不中留呗。嫁谁?吴葵正问。翠姑抿嘴一笑,说:还能有谁?你到底是说谁呀?吴葵正还是不明白翠姑的话。翠姑这才正色说:你!
这一下把吴葵正吓了一大跳。
有一个小女子追着吴葵正,还有一个明心在等着吴葵正,他还敢在这壁虎村娶一个翠环?“不行不行!”吴葵正斩钉截铁的说,脸上飞起一朵火烧云来。翠姑也不争辩,笑笑,扭头走了。
果然,五爷出面了。
糟了,吴葵正叫苦不迭,五爷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这门亲事一定,吴葵正在壁虎村就坐在火山口了──他一对明心不忠,二对东北不义,三对妮妮不信,四对翠环无情,他还怎么做人?!
风声四下里传开了,明心冷面相向,东北怒目侧视,妮妮不再露脸,翠环却风言风语地来了:昊副村长,明心师傅上哪儿去了,你不找找她去呀?吴葵正想,上次那事儿,这小丫头心里有数哩。如果她去爷爷那里告一状,这事儿还不知怎么收场哩!寸明不再来讨好他了,两天三头往东北那里去了。秦清无端地同人吵架,似乎也有气。翠姑呢,也不再踏进观音庙了,明心同她也生分了。吴葵正已闻到了一股云雨的湿腥味正在村中弥漫,他预感到一场风暴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