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远还是想念白洁的。白洁同高远分手提出了高远的三条缺点作为理由,一是虚荣,二是小气,三是好吃懒做。还有一条她没说。高远认为你白洁也有同样的缺点,白洁说正是因为缺点一样不能互补,所以过不到一块儿。白洁身材小巧,脸蛋漂亮,只是皮肤黑了些。有一晚两人亲热,七动八动,被子就掉在地上了,白洁就喊冷,高远抱紧了她说,我给你当被子,嘴逗在白洁的耳朵说,我给你讲个笑话,我小时上学,老师进行启发式教育,问,你们家床上是什么?老师要引出学生说被子,被问的学生回答:席。席上边呢?垫。垫上边呢?粘。粘上边呢?絮。絮上边呢?单。就是没被子,老师急了,又问:单上边呢?妈。妈上边呢!爹。还是没说被子,老师这次气极了,气极败坏地问:爹上边呢?心想这次总该是被子了吧,不料学生说:没啦……老师厉声问:哪被子呢?在地上。学生一脸的委屈答道。高远和白洁两人都乐了,高远说,你猜那学生是谁?是我!说着就用嘴往白洁的乳房上拱。闹了一阵,高远就力不从心。你就会说不正经的话,办正经事儿就不行,白洁说。高远答,我是诗人,诗人就是在想象中生活,具体的事儿嘛,就……差一些了。白洁不快:差一些?差多了,你摸摸,说着手就伸到高远的大腿处捏着,你光说不练,不是说,什么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么,啧啧,你看你看,连缩头乌龟都不如,就是这么个小螺蛳呵!
这是白洁网罗的高远的罪状的第四条,分手时没说出口的第四条。白洁终于有一天不辞而别了。高远心里明白,却从不愿承认,这总是件丢脸的事儿。那时还没有几年后满街的治疗这种病的广告,只是在铁路大门口经常有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人在喊卖壮阳补肾的药,这人是个神经不正常的人,不然早被抓了。高远有一次做贼似地去买了一包药,是草药,这叫病疾乱投医,明知不可为偏要去为一次,白酒送下,晚上竟睡不着,浑庙燥热,物件挺拔,才知那年头都是真货,等到处都是这类春药满街泛滥时,那疯子早不知去向,人说死了。新的春药后来高远试过,没任何效果。有一次他到了边境小镇买了境外的进口春药,是些药片,外文字,他分送了几个朋友,都说没用,后来找了位懂外文的人翻译,说,全是利尿剂之类的药呀!瞎,闹了个大笑话。再说那真药吧,那一晚高远一万次地想念白洁。第二天药力依旧,兴冲冲的高远就去找了另一个爱诗的女孩,她也对高远祟拜得一踏胡涂,两人在公园里谈诗,没谈多久,高远就情不自禁动起手来,女孩尖叫一声,高远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高远想,完了,这很有天赋的女孩不会再写诗了,诗歌的一个天才就被我高远断送了,正想着脸上就感到一阵烧灼,原来是这女孩正抱着高远的脸啃着呢。后来高远有了这第二个情人。但这女孩有一个要求,每约会一次,高远得替她写一首诗,用女孩的名字拿去发表,这一年高远几乎在诗坛销声匿迹,他的诗都被女孩用了,女孩成了诗坛的新星,而且新星是女的,这就越发明亮耀眼。后来高远发现女孩发表的新作不是自己写的,并且源源不断,产量甚高,高远这才意识到出了高远第一、高远第二……女孩来的次数越来越少,高远的诗发表得也越来越多,这个成反比的状况持续了一年,女孩来的次数终于锐减为零,奇怪的是高远的诗产量也变为了零。直到郑荣的电话,高远才又感到灵感回到了他的体内。
高远的两次失恋很伤了他的自尊。
爱和恨是成正比的。他恨透了这个白洁和这个玩弄自己的女孩。殊不知白洁一纸书信鸿传,他就前嫌冰释,他一边骂自己,一边又心急火燎地坐汽车赶了200多公里,围绕笔架山北上东去南下赶到了云边县的一个乡上,按地址敲开了一间破旧的小屋,出来一位农民模样的汉子,问找谁,高远说明来意,汉子满面堆笑,请了进屋。这时一个妇人出现了,用衣袖习惯地擦擦桌面,给高远倒了一杯茶。汉子又端上一盘待客的葵瓜子和糖果,糖果快化了,纸粘在上面,瓜子回潮了,软绵绵的。
汉子解释说他是白洁的亲戚。
“这孩子不在乡上,她上县城去了。”汉子一付怜爱的口吻差点让高远怀疑他是白洁的父亲。
那妇人长得矮小,身材却好,从背影上看,高远一时误为是白洁进来了。妇人一回头,高远又吃了一惊,她极像白洁,活脱脱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同样的黑,五官端正,小眼有神,最引人的是脸上也有一颗小痣,长在嘴角。
这是哪门子亲戚哩。高远左问右问,这俩口子支支吾吾躲躲闪闪,说了半天还是不清楚,反而云遮雾障。一会儿是舅舅,一会儿称侄女,一会儿又谈干女儿,不一会儿又说起是白洁是过继的闺女。
热情的汉子正要杀鸡,妇人要上街去打酒,高远说不吃了,汉子和妇人就老实地停住了,像被人使了定身法,呆呆地问,真不吃了,哪……一脸不知所措,表情尴尬。
“不吃了。”高远斩钉截铁地说。
汉子从床上枕头边搜出一张纸来,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地址,是白洁那种鸡爪字,高远辨认一阵,确是白洁的大手笔。
在县城找到地址的街道号码,却是一家歌舞厅。名字叫潘金莲歌舞厅。白洁从灯光下走来,淡淡的妆,弯弯的眉,红红的唇,浅浅的领口,卷卷的秀发,薄薄的衣裙,高高的皮鞋,那颗熟稔的痣在嘴角像一点未匀的胭脂,眼线描出那双眸子像皂角子黑黝黝的泛着迷蒙的光晕。
白洁变了一个样,高远几乎认不出她来。她变了,变得更亮丽动人了。
白洁一见高远就扑上来紧抱着他,在他脸上一阵狂吻。这阵势让高远猝不及防。一股异香刺入鼻中,他差点打出一个喷嚏,接着异香就钻入脑里,他就忘乎所以回报这热吻,嘴就紧贴上那点胭脂,吸住那粉噜噜的腮,心里回归一种久违的感觉。这时正是夜幕初落,华灯初上,歌舞厅里彩灯旋转,闪闪灼灼,七彩变幻,高远觉得自己在一台舞台上演出一幕现代而古典的剧本,一对久别的恋人在此相逢,用中西合璧的方式表达一曲恋曲,这一时刻凝固了好久好久,直到有三个穿劣质西装的人来才告结束,白洁很不客气地推开这三个不识趣的男人,拉着高远从人群中穿过,来到一个小小的卡拉OK包间,这里没有外人,柔和的灯光抚摸着,似有似无的乐音抚摸着,两人在沙发上抱成一团,也抚摸着,有一阵子高远完全是在梦幻中,这情景这氛围都有一种致幻力,直到他感觉白洁在他的物件上套上一个套子时他才醒悟过来,这一瞬间白洁“嗳”地叹了口气,喃喃地嘟噜说,我忘了……你不用这个的,……你当然不用罗,你是我的高远呀……说着就骑了上来,高远像马一样的无助,他不想当一匹马,但是不行,像马鞍在白洁的双腿夹持下动弹不得,他全身瘫软就是那要害处不软,这就不是力不从心而是心不从力,他意识到他被白洁捉住,就像小时捉住那只小鸟,越是挣扎就越扑腾得厉害,这个错觉就是这样形成的,白洁快活似少年,欲擒故纵地老练地让那只欲飞的鸟无望地蹦踔。小鸟翅膀长硬了,能飞啦……白洁还在呢喃自语,快活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天使。有一瞬间高远就感到看见了蔚蓝的天空,他压抑不住地箭一样地飞剌般冲去,溶化在无边无际的灿烂晴空中。
好一阵后高远才恢复神智。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跑到这个不干不净的地方干了这个不干不净的事儿,他有一种被骗被强奸的感觉,还有些后怕,怕被人抓住,那可是真的抓住了,会比在公园里的那次更惨。
他忽然明白白洁是干什么的了。
他后悔好心的白洁还是没安好心的白洁没给他套上那个套子。一刹那他恶心起来。想吐。白洁小鸟依人地扶着他,同过去一样。他把一腔怨气怒气恶气都咽了回去,说,“你找我什么事儿?”
“我求你嘛,”白洁这会儿有权嗲声嗲气地说。
他耐着性子听完白洁的讲述。原来这白洁真是云边县的人,过去她说她是昆明人。而且不是县城里的人,也不是乡镇上的人,竟是一个山村里的人。白洁在办身份证时遇到了麻烦,她的父母找了乡上管事儿的人,托办了户口,这人叫二爷。二爷说,白洁的父亲叫白东北,母亲死了。这一棒把白洁打懵了,她从小在那个破烂的小家长大,父母虽穷虽没啥文化,却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大,怎么突然说那老实巴交的父亲不是生身父亲,那一口一口奶把她喂大的妈不是亲妈!她有个哥,在县城当建筑小工,姓张,叫张成长,爹叫张根成,都姓张的呀!她一直以为自己叫张白洁,学高远诗人朋友们一样,都爱取个笔名,这白洁两字当笔名不挺好,就这样白洁一直以为自己是张白洁,笔名叫白洁,她姓了这么久的张却要改姓白,这真是莫名其妙。她又一想,莫非她是在水沟边捡来的?不不不,妈哭着说,你是我亲生的呀,生了整整一天差点要了我的命。爸铁青着脸说,是二爷搞错了。二爷身体奄奄的,像得了痨病,苦苦地笑笑,说,你忘了,你找过我,要超生指标……你用错了药,忘啦?!爹想起来了。
“我不要姓白!”
“姓什么还不一样。”高远无所谓地说。
“不。”白洁心里发毛,在白字的后边凭空多出来一个捡便宜的爹,叫什么白东北!什么白东北,他是谁?在哪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你的生父是谁?是我在乡上见过的那个人?”
白洁点点头。
高远找到二爷,半天才弄懂了原委。他耸耸肩,笑不起来。
回来他对白洁说,你是用错药生出来的,二爷好心挪用了一个计划生育的指标,用的是别人的,所以你只好姓白。
高远解释了好一阵,白洁似懂非懂,闷声不语了。
高远面对这个白洁不知两人的事该如何收场。他高远怎么能同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这不是太掉份儿了,如果朋友知道,这脸往哪搁?他试探着问,跟我回昆明。白洁摇摇头,说你走吧,事到如今,我们还是分手吧。这话激起了高远的好胜心和同情心,他一付救人于水火的豪气,一反初衷不计后果地说,我不能让你堕落!
这话刺痛了白洁,她一下就叫了起来:“我堕落,是呀,我堕落。我不会玷污你的光辉形象的。你……你高尚,你跟我一样,还不是,还不是另一种堕落!”
她嘤嘤地哭起来。
高远再次劝慰:“别哭了,跟我回去……”
白洁扬起那双令高远无数次动心的眼:“不要说大话了,你能养我?你那几文稿费还不够我买一瓶化妆品,连一瓶香水钱都不够。”
说罢又抽泣,双手把妆弄得乱乱的,红一块乌一块的。
“你成了花脸罗。”高远用手去拉她的手。
这时高远眼睛一亮,突然在白洁的手上看见一只熟悉的东西──是一只他在燕子洞拾得的玉戒!这玉戒怎么会在她手上,高远清楚记得玉戒是小心地放在自己的皮箱里的。他拉过她的手,在无名指上真的套着那只绿莹莹的玉戒。
他揉揉眼,怀疑是眼花了,再看,没错,是那只玉戒。
“怎么啦?看上这玉戒哪。”
“不是,你取下来我仔细瞧瞧。”
接过玉戒,他又对着光举着,转动着,认真地看了一遍。他终于看出了些微的差异。这花纹、水色和透明度同那只几乎没有差别,他头脑中一闪念,想,莫非这是从一块玉石上割下来琢成的,对了,莫非这是一对玉戒?!
他急切地问:“这是从哪来的?”
白洁不解地望着高远,不知他为何盘问起这玉戒的事来。听高远再一次询问,就不好意思起来,半天才蚊子似地哼出一句:
“是,是……一个客人,送的。”
白洁隐瞒了实情,这两年她已习惯了撒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风月场上都是有口无心,再甜的话都不腻,再酸的话也不涩牙,再苦的话都是淡的,都是说来听的,不必在心,不必感动,不必认真,更不必投入一丝一毫的情意。只是对初恋情人,到底说起来有些拗口,不那么流畅利索。那天来了个客人,穿一件过时的廉价西装,陪舞完了就被拉进小包间,男人都一样,动作和程序好像上帝定好的,流水作业般完事,完事后他竟然掏不出钱来,白洁顿时大吵起来,那人吓得脸色发白,从手上取下这个戒指抵账,灯光太暗,说不定是假货,白洁出门去总台细看,没想到竟是真家伙,回来时那人已溜走了。
“是个什么样的客人?”高远还在穷追不舍。白洁就不高兴了,冷冷地说:“没看清,灯那么暗嘛。”
高远知道白洁误会了,说:“我不是吃醋,你放心,我是……”想想一时又同她说不清楚,“以后再跟你详说,我只想知道这玉戒是从哪出土的,那人是什么口音……”
“哦,我想起来,我问他是当地人吗,他说是,说了一个村名,听着特别耳熟,一想,原来是我那个莫名其妙的出生地,就是办身份出证明的那个村,当时我还说,是老乡哩。”
“什么村?”
“嘿,就是那个我从没去过的村,那个啥子白东北所在的村,所以我记住了村名。”
“究竟叫啥子村嘛?”
“什么怪怪的村名,叫──”
“你说嘛!”
“壁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