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后不久,全村上后山打猎。
传说古时候后山有虎,但好几代的都再没见过传说中的虎了。后山只有狗熊,偶尔有豹子,野猫,特别奇怪的有一种动物,非鹿非马,祖传说是四不像。和尚师傅在时曾捕到一头,和尚师傅说是神物,放生了。师傅还引经据典说这就是古代的麒麟。那一次放生在正月初八,和尚师傅有甘露丸先溶化于水中,轻洒在神物身上,之后和尚师傅焚香诵经,念了明朝莲池大师的《戒杀放生文》,至今村里还传下了两句经文,曰“世间至重者生命,天下最惨者杀伤。”五爷还记得一句往生咒,曰: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五爷能背却不明含义也无从解释。
打猎是五爷带队指挥,他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这咒语,这已成了习惯,不然就不心安。五爷不拿枪,以造成心理上的平衡。打猎也是祖上传下的习俗,不杀生也是祖上传下的祖训。五爷夹在中间,莫衷一是,他只当是一种仪式习俗,走走过场。近好些年山中已无野物可打,熊豹少见了,只有野雀野兔等小动物小飞禽。
就是年轻人兴趣高。秦清的火药枪杵得满满的,寸明不甘落后,总冲在前面。五爷居中,秦清寸明一左一右。
吴大嘴在上学时就听说过“四不像”的事儿,徐浙江也想画一张“四不像”的实物写生,这是天下的第一张“四不像”速写,是将来个展中的珍品。两人尾随秦清和寸明一路寻去。
“停。”秦清嘘地一声。
树上站着只小鸟。城里人吴葵正当然不知这是啥子鸟。正待发问,就听秦清说:“这就是画眉哩。”
“不能打画眉。”五爷权威地说。
“你瞧,这画眉一身乌亮,又目赭红,炯炯有神,是好鸟哩。你没见过,还有最好的,一身雪白,没一根杂羽,那是神鸟哩。”秦清多少有些卖弄,他晓得别的方面他比不过这个城里人,说起鸟么,哼哼,你几个就外行了。远远的,吴葵正根本看不清画眉的尊容,这狗日的秦清真他妈的目力好,吴葵正心里嘀咕着。
“听说画眉唱起来最好听,还能学人话?”东北说。
“可不,训练一下,讲人话比人还动听。以前徐老太婆有一只画眉,可以说好多话,哎,可惜死了。还能喊万岁呢,喊五爷万岁五爷万岁!”
“瞎说,万岁是能乱喊的,喊了折寿!”五爷打断秦清的胡诌。秦清就不吭声了。
“我还没到叫鸟儿喊万岁的时候!”五爷愤懑地说。
吴葵正就想,这五爷啥意思,是要我们喊他万岁不成?这五爷真像个土皇帝,这山高路远,猴子也称霸王呢!这时就听见秦清又“嘘”了一声,众人屏住气,抬眼一望,不知又发现了啥子。
“前面树丛中有鸟,是斑鸠。”秦清轻声说。
吴大嘴拼命搜寻前方的树丛,什么也没发现。
白东北没枪,手里提着一把尖刀。他也什么都没看见。
“嘘──,在那儿──”秦清用手比划着。
还是什么也找不见。只见树阴中一片麻麻杂杂的绿色,哪有什么斑鸠呀。
“是5只哩。”秦清又说。
“我只找到4只呢。”寸明说。
“去──”秦清一声使唤,那条猎犬黄儿就冲了上去。
扑地一阵杂响,果然扑腾起几只鸟来,就在这一瞬,秦清和寸明的火药枪就轰地响了。只听得哗啦一响,就有两只斑鸠落了下来,黄儿箭一样冲上去,不一会儿就嗖地窜来,嘴里叼着两只还在扑打着翅膀的斑鸠。
画家的视力是1.5,他奇怪自己竟看不见一只斑鸠。吴葵正有点近视,只好苦笑说:“这山里人真还有点鬼板眼。”
“不过,他们的四肢比大脑发达,城里人就退化了。”吴大嘴补充道,“我的视力只有0.8了,浙江,你呢?”
浙江没回答,正看那挣扎的斑鸠。铁砂打坏了它的翅膀,全身是血。小眼睛圆圆的盯着人闪出惊恐万状的泪花。“这太残忍了,放生也不行了,怎么办?”浙江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白东北上前,手起刀落,两只斑鸠的头就下来了。鸽灰色的头颅上两只眼睛还鼓鼓的亮着光。
这一幕五爷看在眼里,沉默不语。翠环偎在五爷身边,对东北的狠心大为不快。五爷分散翠环的注意力,偏向翠环说:“我出一道题考你,树上有5只鸟,一枪打去,还剩几只?”翠环头一歪,露出白白的一排细牙,嘻嘻一笑说:“爷爷,你考我,我看见了,一只也没有了!”
“我说还有5只。”秦清插话说道。
“我说还有4只。”寸明接着说。
吴葵正说:“还是翠环说得对。”
寸明说,打下1只还剩4只咋个不对。秦明说,一枪没打着嘛,还剩5只。画家说,枪一响都飞了,当然1只也没有了。秦清和寸明抢着说,你们死脑瓜自以为聪明,鸟都飞到另一枝上,鸟都还在么,打下了是4只,没打着还有5只。
白东北想这两个家伙还要咬死理,就说:“我看呀,还不止5只,其它树上还多着哩。”
“不过,打一只就少一只么。”吴葵正纠正说。
“鸟要生蛋,蛋要孵鸟,有的是哩。”秦清得意地说。
“大嘴,你只会算减法不会算加法哟。”寸明适时地挖苦起来。
吴葵正心里憋气。一阵唇枪舌剑,算是山民同外乡人的一次交锋,吴葵正三人并没讨到便宜。
翠环拍着手说:“爷爷,你说谁对?”
五爷有些做难,他想了一下说:“都对又都不对。”他眼里就幻化出老和尚那慈眉善目的形象,这当然是他的想象,他想象过上千次了,和尚的容貌已固定下来,那句咒语又响了起来,变作“他若死时你救他,你若死时天救你,凡是猩猩须求己,此是循环真道理……”头就隐隐痛了起来,五爷慈心推及物类正欲说话,忽听翠环一声尖叫,却见前方草丛漾起一线微波,一条花蛇在草尖上滑行,直奔翠环而来,五爷眼明手快,手中的烟杆反手一倒,烟锅闪电般地击下,直向蛇的七寸,一刹那他又忍了一下,正在一边的东北也同时将手上的一把尖刀嗖地摔向蛇颈,五爷的烟锅在前,飞刀在后,只听得叮当一声,刀尖刺在烟锅上,滑出去扎进草里,那蛇本是奔翠环而来,一惊一闪,在草面上旋了一个急圈,哗地飞去了,划开了一道草浪,就在翠环的脚下人们猛然看见一只五六寸长的蜈蚣!翠环接着又是一声惊叫。这一切发生在几秒钟内,连机灵的黄儿都没反应过来。那蜈蚣旋即钻进一条石缝,在石缝边人们发现一枚玉石的圆章,圆章中心是一个方框,周围沿反时针方向依次刻着四个阳文篆字:隹五矢之。
五爷惊魂未定,对这章的字义大惑不解。吴葵正接过章一看,也不明究竟,几人传看,都解不开这字谜。
这场打猎就因这场惊吓和变故草草收场。
后来还遇到鸡冠鸟,头上是黑色白斑的羽冠,一付惊诧莫名的高贵样。五爷说,回去。众人也就无心再战,眼睁睁地见鸡冠鸟飞走。
秦清和寸明心中早犯嘀咕,女人进山是不吉利的,可是翠环偏要来,五爷的宝贝嘛,众人不敢持异议。
不一会画家就嚷了起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众人问是啥,他说是四个字。众人问是哪四个字,他慢条斯理地吐出四个字来:唯、吾、知、之。
秦清还不明白。白东北就反讥说:“你不是会加法吗?每个字都加上中间那个口字嘛。”
五爷心有所感,不再言语。便又再次默诵起经文来: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五爷一生已养成习惯,凡是心内不安,就念经解脱,这一次念来念去却老在唯吾知之四字上打转。他一生中有几次唯吾知之呢?一次是小时候偷过邻居秦四家的红薯,第二次是李忆掌权时,把那枚大印偷了出来扔了,第三次就是10年前同明心的事……这都是心里见不得人的事。
念经是求得寄托求得解脱求得一种安慰。五爷的爹告诉他,念什么都行,念错了也没关系,心诚则灵,只要你专心念了,就会有感应,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念代万法,三藏十二部,八万四千法门,一般人不能精进,只须念经,纵只念阿弥陀佛四个字也行。
于是这唯吾知之四字就不断地盘旋在心中挥之不去,不久他就从中悟到了许多东西。一时说不清都些什么。感悟沓至纷来,他觉得一种自信和充实回到了体内。
五爷的心思众人当然不明白。翠环见爷爷不说话,就找白东北聊天。吴葵正也在想心事,他对画家说:“我想起一个办法了,修不成路,先拉电线,要把外边的东西引进来。”画家同意,却说:“我看还是要先──”“先什么?”“先掌权。”
这个一心只会画画的人说这句话来让吴葵正一惊。吴葵正还没想过这事儿。壁虎村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驿站,自己是个过客罢了,干吗在这里掌权?不过画家说得对,不掌权就办不成事,哪怕你办的是好事,是为大家谋福利的事,这就钻入了悖论,你得先争权夺利,然后才能公平地分权公正地让利,让权利真正回归到它的公道位置上。
吴葵正一捉摸,有了想法。但不能说出,这也叫唯吾知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