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葵正这次带了徐画家去,画家以前去过燕子洞,多年没出过村了,他要求去。两人带了电筒,摸黑走去。以前多次往返都是有人带路的,洞里拉了线,疏疏地点了灯,这次没通知燕子洞,洞里没灯,单独行走,心里就有些发毛。虽说是一条直道,在黑暗中却无比的迷离,走着走着,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甚至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脚下也磕磕绊绊的,两人就这么胆颤心惊地走了一个多小时,还不到头。也许是真的错了,他俩就停下来,这时听见了轰轰的水声,说不准是在地底下还是头顶上流过。徐画家就胆怯了,颤声问怎么办?吴葵正急中生智,这才想起去岩边找那条电线。一摸,电线还在,两人才吃了定心丸,顺着电线走去。他们到达洞口时已是傍晚了。洞口早架了木梯,有一个木牌,依稀可见几个字:游人止步!不知谁还在上面画了个骷髅以作警示,不由人打了个寒噤。两人盘旋而下,这时洞内已没游人了,空旷的石厅高阔弥远,一片神秘悲凉,有种萧穆的令人敬畏的苍茫渗入心灵,远方露出的鱼肚白天空,在岩石阴影的分割中支离破碎,有如悲剧散场后的垃圾。
两人心情压抑地找到郑荣。
郑荣正同一个女人在办公室说话。女人年轻,皮衣皮裤,口红发紫,指甲也涂成紫色,只是皮肤细腻,五官生动。一听说吴葵正从壁虎村来,撇下郑荣,立刻将目光投向他,急切地问:“你们从壁虎村来?有一个叫白东北的人在不在?”
吴葵正从她的突然袭击回过神来,反问道:“你咋认识白东北?”
“有没有白东北嘛?”她脸上呈现出一付认真的动人神态。
“有呀。”徐画家插话说。
“我想找他呢!”
“你是……”
“我叫白洁。我……”
吴葵正猛然明白了眼前是何人。
“你就是白洁,我晓得了。”
“你晓得啥啦?”白洁问。
“我晓得你是我们壁虎村的人,是吧?”
“……我可从没去过壁虎村。东北他,还好吗?”
“好好的。”吴葵正说。他一直没弄清她同东北的关系究竟是啥,不敢贸然说话,只好简短地回答。
这会儿郑荣说:“她从云边县来……她说她已答应出资赞助开通壁虎道哪,你们不晓得?”
这下轮到吴葵正吃惊了:“真的?”
白洁从精致的小挎包里摸出一纸意向协议书说:“还会有假?”
这时进来一个人,同白洁一照面,两人都吃了一惊,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你──”
来人是诗人高远。高远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失去踪影的白洁,吴葵正也没想到白洁是高远的女朋友,郑荣也没料到高远常常叨念过的女人就是眼前的这位,高远更没想到的是:白洁竟然要去壁虎村找那个不清不白的白东北!
四人由郑荣做东在风景区路边的烧豆腐摊子坐下来。这烧豆腐是臭豆腐做的,豆腐方寸大,在炭火上的铁网上烧烤,是当地的传统小吃,比多年后传入的烧烤更地道。卖烧豆腐的是一个老奶,碗里放的黄豆,吃了用黄豆计数算账。这让吴葵正想起那次选举,说,壁虎村选举计票也用黄豆。众人特感兴趣,问这问那,吴葵正一一回答。高远就问到白东北是啥地方人?吴葵正正吃着一块豆腐,笑说,名字上都有了,不就是东北么!高远就侧身问白洁,东北人咋会成了你父亲,这不是笑话么?白洁说,我咋就不能是东北人?东北人长得不一样?多一只眼还是多一只鼻子?高远知道一提白东北,白洁就不高兴,所以他总怀疑两人的关系有些不清白。这会儿郑荣又叫倒上一杯高粱酒,喝转转酒,一人一口。四人中就数吴葵正不善饮,入口就脸红。高远在下家,白洁喝了他喝,玻璃杯上有白洁的口红,高远就下意识地选白洁唇印处喝酒,这个细节让郑荣发现了,心想这高远骂白洁是假的,其实越骂越想,不想的还懒得骂哩。白洁酒量也不小,不时叫人添酒。喝了几巡,吴葵正一拍大腿说:我忘了公事呐,我得打电话去问问情况!郑荣有意避开,说:长话锁了起来,我陪你去。两人就往办公室去了,说:你们俩先吃着喝着。
高远正觉得有人在旁说话不方便,两人一走,他就说:你都上哪儿去了,我去找过你。白洁叹了口气:找到了又能怎么,今非昔比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啥想场?高远听着心酸,找不到适当的话,说:喝喝,今天一醉方休。说着就往杯里斟了满满一杯,酒就溢了出来。高远说:有杯无悲。白洁突地来了灵感,对了句:似醉非罪。杯同悲同音,罪同醉同音,高远竟也悟出,想,白洁不愧跟我高远有过诗缘,还有过……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虽说她沦为风尘,也是一种孽缘吧,我同她纵不能如初鸳梦,但也要做一个好朋友么。正思量着,白洁一口就将满杯白酒灌了下去。不一阵白洁就歪歪倒倒地站起来,指着高远说:我不是人,我不配你,诗人多清高呵,是不?高远忙起身扶她,白洁又说:我把那些赃钱砸进去做做善事还不行吗?我想做做好事呵!就没人信,就没人说好,就有人不敢要,嫌钱不干净?有病菌?有艾滋病!周围的人就围了上来。高远一见她真的发了酒疯,越说越难听了,忙用手去堵她的嘴,冷不防白洁哇地一声呕了高远满怀。走,你醉了……高远说。白洁含混地叫嚷道:我没醉,我没醉!在高远听来却是“我没罪,我没罪!”这几个字,心里悲凉。他扶着她刚走几步,老奶追上说:还没付钱呢!高远这才想起出钱的郑荣不在。他掏掏口袋,却没钱。高远一贯是有钱就花光的人,正因为穷困潦倒才来燕子洞混饭吃。他忙说:对不起了,我回来补钱。老奶不依,两人拉拉扯扯的,高远就脸红脖子粗地喊叫:你咋这么没文化,跟你说了嘛,未必我会赖账?撑着高远胳膊的白洁这时清醒了,说:不就是要钱吗?老娘有的是。说着拉过小坤包哗地拉开,从中抽出几张来,都是百元大钞,一把甩出去,说:给你,不用找了!高远也不想再让人围观,对老奶狠狠瞪了一眼,搀扶着白洁赶紧撤退。
到了宾馆,高远将白洁和自己的脏衣脱了,开了水龙头放水,他犹豫着该不该给白洁洗。说实话他俩热恋时也从没为她洗过身子,那时穷,也没这个条件,更主要的是没想到过这件事儿。男女同浴是丑事儿,是海外奇谈。白洁软软地躺在床上,双眼闭着,内衣领口处有一团印渍。他解开领口,看见依然还是浑圆的乳房,套在一块硬梆梆的胸罩中。他记得她从不用这种硬梆梆的玩意儿的。他小心解开胸罩前的扣子,那诱人的乳峰就暴露在眼前,一如多年前的模样。在那一刻他决定为她洗一次澡。当人类的遮羞点被剥除后,一览无余的光芒让万物生辉,那景象像白昼下的山水沟壑树林般自然,一切云遮雾绕的欲念就清晰起来变得单纯而简单,你想上山还是爬树,下水还是散步,采摘还是品尝,都坦然而从容地展示在这里,在这自然的心境和状态下,你是一个老人也会变得年轻,你觉得你有能力和精力走很多路,爬许多山,做许多事。坦然面对的景色真是美妙绝伦呵。高远觉得在女人面前男人都很萎琐丑陋。男人只有在衣冠的遮蔽中才像男人,赤身裸体的男人都没有风度。他自渐形秽。
这时的白洁心里什么都清楚,她倦慵地任高远摆布。她愧对高远的心理让她久违的羞涩散发全身。但这只是短暂的一会儿时光,许多熟习的动作让她想起了刻骨的耻辱,她已经分不清面前的男人是谁,他们有什么分别。一种深深的痛让她泪流满面。她这时很矛盾,既想要高远,又不愿高远要她。一种深深的恨让她欲哭无泪。她发觉她的泪突地干枯了。
高远很缓慢地进行一切。这时他看见在她乳峰上的乳头也不再是当初的小小的一点嫣红了,乳晕扩大了很多,如开败的桃花。他一下跌入了无底的深渊,每根骨骼都被摔得生痛。不不不,他自己对自己说。他一阵不寒而栗。
恰在这时他听见了粗鲁的敲门声。
他害怕起来。他怕警察。
“谁呀?”他颤声问。
那些年这风流行当初起,警察常破门而入抓人。
他匆匆套上衬衣和长裤,脚在打闪,心在乱跳。
门外不是警察,竟是那个卖烧豆腐的老奶。
老奶手上拿着一叠钱币,钱在她手上抖动不止,老奶慌张地说:“我……我找你钱……”
一共是二百七十六元五角。
老奶还一个劲地点头哈腰,连说“对不起啦,对不起啦……”
高远不知该笑还是哭。他木木地说:“没事儿,你去吧。”
“点一点么。”老奶还站在门外絮叨。
“走嘛──”高远砰一声关了门。
他将钱砸在桌上。钱真的很脏,发黑发腻。
他再次推开卫生间,白洁已坐在缸沿上,目无表情地对着地上发呆。她为世界公开过一切,她觉得今生今世她都不会再有羞耻感,她站起身,走出浴缸,也不披毛巾,笔直地走向那张床。高远不知所措地见她不声不响地钻进被窝,将头蒙了进去……
高远守在床边,抱着头坐着,不言不语。他还能说什么呢?语言有什么作用呢?没有。
这会儿吴葵正在办公室打了电话去云水乡,这才知道壁虎道果然动工了。他和郑荣都不知道这一晚在高远同白洁间发生了什么事儿。
第二天,在郑荣、高远的陪同下,他带白洁去了壁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