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的深市若不下雨已经是很怡人的气候，寒流已走，炎热还早，不冷不热，刚刚好。
但下雨就难说了，碰上回南天，会有点难受，有些人在这里住久了会得一种很难根治的像狼疮一样的皮肤病，但对于孟兮这种人来说，下雨回潮都是滋养，只能将她的皮肤滋养得更美好。
换做曾经的当年，她必定会靠在窗上欣赏外面倾洒的雨水，然后沉浸在某种瞎想的诗意里，但此时此刻，她完全没有这种兴致。
她躺在医院里已经有两天了，是汉邦的人将她送来的，床位也是汉邦的同事帮她订的，但住院后，她再没见过任何一个汉邦的人，没有人来探望她，连来找茬的人都没有。
第一个来探望的是最让她意想不到的人：靳松。
靳松这种人打听一个病人的住处大概太容易，他一路问来，没有经过任何波折得坐到了孟兮的床边，看着孟兮，左右看了看她的气色和胳膊腿之类，冲着孟兮一笑，似在说，看来还好，才坐定，重新看着她开了腔：
”三十几岁的人还会踏空楼梯，不是故意的，都没人相信啊。“他的语调很特别，像某种解说员，在跟谁说着另外谁的事。
“可摔伤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苦肉计？”
孟兮鼻子一哼，不理会他，靳松却笑了，带点取笑却又很认真的语气，“在工作时间摔伤就算工伤，工伤期间，无论什么情况?，用工一方不得随意辞退负有工伤的员工。对吗？”
他居然没有像一般人以为的，自己是为了赖住某些人，孟兮俏皮的笑了，有点调皮，旁人看来却是心疼，她本来就是脸小柔嫩惹人怜的清纯娇俏样儿，此时卸下了强装，显出了真正的柔弱，但她嘴角还在撅起，还在不服抗争着什么，只在有人在场的时候，她才复归让人同情的柔弱。
这时医生过来看她的点滴，瞥见了坐在床头的靳松就顺嘴问了句，“这位是。”
孟兮不及答，靳松先一步回，“我是她男朋友。”医生便笑笑的离开，走之前不忘嘱咐病患的“男友”，“那她要起床下地去洗手间什么的，你要记着抱好。”还冲着孟兮打趣，“有人照顾嘛，怎么之前说得好像没亲人似的孤儿一个，可以早些出院在家修养了。”孟兮只是摔伤了小腿以下的部位，其他地方都只是擦伤，虽然也要修养许久，但在医院这里实在够不上要一直占有着床位的地步。
孟兮面无表情，不仅因为医生的话可能对她的计划造成危机，还因为靳松做了一个有点特别的举措，他刚才向医生表面身份之际伸手做了一个动作，将手敷在了孟兮头上，摸着她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含笑向医生坦白的。他还一直笑，一直没撒手，直到医生离开，这动作太过亲昵。
在这过程当中，孟兮没有任何回应，连表情都是没有变化的木然，但也没强烈拒绝。一来她懒得费这个力气，二来，怎么说呢，她对于靳松天然排斥不起来，就好比第一次见他一样，太熟太合拍太没有陌生感距离感，她想假装抵触，最后都是不知不觉回归自然而然。
“无论多聪明的人总有愚蠢的时候。”靳松重又坐正看着孟兮，他一直在笑，还挺温暖，假若换做一个正常的女孩子，早就沦陷了，但孟兮却全是危机感，信任和防备交织的危机。
靳松还在笑，见孟兮不肯说什么，病房里又没人，只好继续了，“这种拿自己生命开玩笑，企图用受伤来换取继续留在公司的愚蠢做法，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做，何况还是聪明人。”
孟兮睁着眼睛，看着他，他好像全知道一样。
靳松不理会她的目光，哼了一声，”假如我是想让你走的人，完全可以找一万种理由随时让你走人，你赖得了今天，赖不掉明天，这么浅显的道理，怎么就智商下线了呢？“
她自然知道这样做无济于事，但她当时就是忍不住，或许只是觉得对于尤为的进攻必须予以还击，哪怕是如此愚蠢的还击。所以，她从人事处下来的途中就在思索着对策，在她看到尤为的刹那，与尤为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这个办法，她想反正自己应该不至于摔死也不至于残废，其他都不必顾忌。但现在看来，她的确是在做无用功，垂死挣扎罢了，尤为当时一定在笑吧，他此时一定笑掉大牙了，正在跟人说自己这个傻瓜呢。
靳松好像真的很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孟兮看着他，想问出心中的疑问，靳松领会了她的目光，”想知道为什么我成了你肚里的蛔虫，换个地方怎么样。“
半个小时后，孟兮和靳松相对坐在了医院旁边的咖啡厅，其实这咖啡厅与医院一楼的走廊相邻，几分钟就到了，但孟兮的情况是不能走快的，本来靳松一把将她抱到这里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的事，但她硬要撑着自己拄着拐杖打着丁丁走来，没法子，那就只能蜗牛前行了。
此时，他们临窗而坐，外面的雨水一层覆盖一层的拍打在落地玻璃窗前。
”医院旁边建咖啡厅，其实很不合理，但又很符合用户需要，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合理中含着绝对的合理。“
孟兮不理会靳松的绕口令，只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靳松却不着急说，”稍安勿躁，你刚才拼着劲走了这么久，总要休息一会，看病求医也要稍缓才行。“见孟兮不再坚持，又问，”喝点什么？要不我喝果汁你喝白水。“
”随便。“
靳松一笑，点了二人的最爱，“两杯热牛奶，外加两杯白水，谢谢。”
二人选择在了最隐秘的角落，此时咖啡厅几乎没什么人，就算有人，一时别人也听不到二人在说些什么，这样可以做到绝对的隐秘，然后靳松开始给孟兮讲故事了，还一讲就是两个：
“有一个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想弄垮一家公司，这家公司是个集团控股公司，价值数百亿，国内控股两家上市公司，持股两家上市公司，国外控股三家上市公司。30多家分子公司。员工总数两万多人。”
孟兮的神情在变化，他看到了，笑了笑，继续，“这家企业涉及的行业，包括IT业、酒业食品，教育、生物制药，基础设施，房地产，电力能源，通讯，当然还有传媒。”
“要搞垮这样一个公司，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假若你足够有钱，或许只是数月的资本运作即可易主。但假若只是一个平常人呢？一个既无人脉也无资本更无资源的普通人，一个普通的职场女孩，有什么办法能搬到这样一棵大树呢？”
“假若是我，我会先找到一个切入口，进入这家公司，站稳脚跟，伺机而动，找到机会就兴风作浪，要凭一己之力挽救一家企业或许很难很难，但要毁掉一个公司，却要容易得多得多。事实上，是一定能毁掉的，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只要你足够聪明。”
“那么为了缩短时间，我会有计划的铺排我的布局，以期最快达到目的。”
靳松知道此时的孟兮该是怎样的心情，他没有去看她，而是思索的样子，继续说，“
最能让一家公司从根上烂掉的地方，有很多，其中见效最快的，有两处，品牌和人力。当然这是说排除最有效的资本战。”
“所以，只要不放过一切机会，将公司的各类品牌搞坏搞臭，后续的一切将不用自己操心，市场的波动和消费者的凑热闹，加上对手们的落井下石，好事者的推波助澜，许多人就帮自己达到目的了。假如他本身就有很多烂事，都不用自己捏造，将实情披露出来，打击就是毁灭式的。”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人力，一点不比品牌弱。假如是一帮很棒的人才，那么不管其遇到什么样的难题，他们都能有办法渡过难关。所以，我一定不能让这样的人留在公司，我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他们弄走。与此同时，我还要让那种最有可能搞垮公司的庸人们留在公司，让他们做自己的助攻，他们会把有利公司的人全部排挤走。”
“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开源节流，我必须从源头上掐断新鲜血液的补充，所以校招必须掌控在我手中。而且我得想尽一切办法，把真正优秀的人才挡在面试之外，专门放进那些一颗老鼠能坏掉一锅粥的人进来，越多越好，顺便还要搞臭他们招聘的名声。”
“什么样的人吸引什么样的人，如此恶性循环几次后，我都不用再亲自出马做什么了，那些嫉贤妒能，天天喜欢搞政治斗争，心术不正的人们会将和他们同样的人吸引进来，也会将真正做事人品俱佳价值观正的人才们挡在门外，他们还会不遗余力清掉公司所有可能对立的人才，帮着我将他们排挤走。最终，整个公司都是这种人的天下，再牢固的大厦也会不攻自破。”
“至于大势的流向，假如可以，我尽可能掌握大局的走势会更好，更保险，假如不能，也没关系，左右逃脱不了崩塌的结局。”
“韩非子中有一句话，我们都知道，叫‘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而溃’，我想大概就是如此。”
孟兮的神情一直在变换，没有多么强烈，但靳松感觉到那当中的大起大落，一层一层卸下伪装的剥脱感，当他说到韩非子，孟兮已经是彻底认输投降放弃对抗的样子了，她当初就是受了这句话的启发，然后才有了后来的一切，靳松果然是蛔虫，他是上天派来收自己的吧。
靳松将新填的水递给孟兮，看着她喝完，才继续，”为什么我这么懂你，想知道吗？“
这个问题那日在古镇中，在靳松租住的客栈，靳松曾问过她一次，那天，靳松救她脱险，她便只好跟着靳松去到了他的住处，原本想另外租一处房子的，但客栈老板说都客满了，孟兮就跟靳松凑合了一晚上，所幸靳松租的是套房，所以她睡的大床，靳松睡得客厅沙发，但二人其实几乎一夜没睡，靳松一直在叨叨着，问她这问她那，啰嗦的程度超乎孟兮的想象，一点也不像他初始给人的感觉，孟兮一直以为他是那种闷骚型的男人，出乎意料，他竟然非常能说愿说，而且还问得很细，最后都问到孟兮小时候的事情了。
最有意思的是，孟兮明明跟他也没什么，但他好像已经是孟兮男朋友一样，嘘寒问暖，举止亲昵又自然，最后孟兮也卸下伪装和防备，就此真的跟他谈天说地起来了，两人直说到天亮才眯了一会，要不是孟兮记着第二天的爬山比赛，说实话，她真的很愿意就这样跟这个叫靳松的人躺在这里，全身放松，沐浴着阳光，看着窗外的大海，那感觉，还真有那种：许你一生，相伴一世，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觉。
但她还是毫不犹豫的起身了，”干嘛。要走啦。“靳松很警醒一下也醒了，也不睁眼，就那样闭着眼睛问孟兮。
”嗯。“
”你不怕人家再追你。“
”追好了，求之不得，正好有你这个目击者。“
孟兮说得倒轻松，好像昨天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靳松起身过来堵住了门口，”诶，再想想，这样冒险何必呢。“
”你不是我，我的事你不知道，谢谢你路见不平，假若以后还有机会，我会想办法报答你。“孟兮还拍了拍靳松，但不是表达亲昵，而是叫他让开。
靳松没有坚持，却没放弃劝解，”你有没想过，你的目的或许可以换种途径达到，不用那么费时费力的方式，而且安全得多，嗯？“
孟兮不得不正视他了，他说得好像他倒是知道很多，靳松笑了，“要搬到一颗大树，其实除了让它生病，比如蛀虫，然后借助外力敲他，打他，摇它，其实还有更有效的办法，比如风暴，或者，地震。”
“当然了，这种机遇可遇不可求，要天时地利人和，还需要运气，我就是你需要的运气。”
孟兮没有急着走，靳松对于她的吸引力一点也不比她对于靳松的少，可能只是因为两人骨子里太像性情又互补了，但她不确定靳松怎么就能好像知道自己的一切呢？
靳松完全能领会她的所思所想，看着她笑，”想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懂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