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舍命救主
我早说过,倘若知道日后变故,我不如当日命丧蜂口。是夜,我本来要伴寅卧眠,却闻得窗外嗡嗡之音,是黄蜂唤我。一来知晓此黄蜂厉害,不敢不从,二来白日所闹,也想问个究竟,便从门槛缝隙爬将出去。
那黄蜂见我就露凶意,质问道:“那伯虎早已回来,你怎不知会一声?”
“你知我们蟑螂,作息与你不同,日间暑气正高,哪能出得来?”
“是了,倒不能怪与你。”
“我也一事好奇,白日为何要闹花轿,敢情你也生了人性,要闹洞房不成?”
“闹什子洞房?说来也不必烦你了,那唐伯虎饶是剃了胡须,盖了头巾,我也认得,要不是今日人多,怕早已事成。也不需担忧,我派了蜂工打听,说是嫁了知县做妾,待明日再寻不难。”
我听了诧异道:“你所言之人不是唐伯虎,乃张家妮子,唤名秋香。”
“啊?”那黄蜂满眼惊异,“我记得画像之貌,当是此人。”
“你看了什么画像?”
“前几日,长洲张家猪圈,供有一像,正是此容,画下分明盖有‘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之印。”
倘若我有泪腺,当时就要笑出泪来:“我家寅的画作你是不知,所有人物面孔均剥自此女,难怪你有误会。”
“这该死的唐伯虎,差点害我错命。那唐伯虎莫不是今日马车所乘之人?”
“正是。什么错命,敢情白日你想毒刺蜇死那秋香?”我听得黄蜂言外之意,端的一惊。
“告诉你也无妨,我正是此意。料那厮正在睡觉,现在下手,倒方便得很。”黄蜂冷笑道。
我顿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忙拦道:“寅素来厚德高行,哪里得罪于你,要你下此毒手?”
“这是天机,勿用多语。”黄蜂已甚感不耐烦。
“求你放过寅,小虫可用一命相抵。”我早已看破生死,倘若救得寅,死得一百次又何妨。
“笑话,小小虫豸之躯,怎抵得人类之命。休要多语,待子时一过,我便寻他,想我这毒液,人间难寻解药,过七日到得端午,必死无疑,刚好不误了时辰。”黄蜂这边冷笑过,自振翅飞走。
我心慌意乱,不知所以,也只好先行赶回寅的床畔。
寅白天乘车劳累,这会早已放了帷帐,酣睡如雷。我想着黄蜂所言,心焚如火,围着床铺来回数百圈,也不得其法。
原处传来““咚!——咚!咚!”的敲更之声,我知子时已到,情急之下,便从帷帐之隙窜进寅的床铺。
平日纵使偷偷爬在寅的肩头,也未曾似如今毫厘之亲,但我已无心激动,只想弄点声响,将其唤醒,或许能躲过黄蜂暗蜇。可怜我苦无发声器官,虫翼又短,尚不足以惊醒梦中的寅。我横下心来,爬到寅的鼻孔部,堵其呼吸,寅果然感觉有异,顺手拿起枕边纸扇将我打落床畔,疼的我半天爬不起来。寅还是没醒,只是翻过身子,倒向内侧继续睡去。
就在此时,一阵阴风吹过,撩起半边帷帐,那黄蜂赫然出现。我惊求道:“不要!”
黄蜂也看见了我,却并不理会,身形退后一翅,正要俯冲。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我的大脑也在高速的运转。那黄蜂眼神直盯寅的太阳穴所在,距黄蜂刚好三尺,而其俯冲速度当在一万二千九百三十尺每刻,而我距寅也有一尺有五,如跳跃相救,需在一个刹那的时间赶到,似已超出我的身体极限。我不懂什么潜能,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我只能尽我最后的力气,六足齐力,簌的跳了过去。
当斯时,就在黄蜂接近寅的耳廓前方两毫之间,我的头部也已经越过其尾部毒刺半厘,黄蜂的眼中写满惊讶与不解,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宽慰与满足。
一切都太迟了,一切都太快了,黄蜂的尾刺深深的扎进我的腹部,一股寒流迅速传遍我全身。我还没来得及疼痛,突然眼前扇影一闪,我便滚落床外,周身没了知觉。
那黄蜂也飞落在我身旁,不解的问道:“你就真的拼了性命,也保这呆子苟活?”
“为寅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何况是死?你这就可以杀我,还得求你饶了寅吧!”
黄蜂摇摇头:“你已身首异处,无需我动手。只是你寿限未到,折合人岁,倒确实延他几年阳寿。我已错命,也只好如此,待时日之后自会找你。”言罢,忽化作一缕青烟,没了影踪。
我这才发现,我的身子已离我半尺之远。
这边寅已执扇下床,点根蜡烛在地上寻望,看见是我,忿声道:“该死的蟑螂,吵我瞌睡,看来明日需在街上买些药粉。”顺脚将我的身、首踢向墙角。
我静静的呆在墙角,我知道我暂时死不了,我周身充满气孔,头颅的伤口已经凝痂。只是我的身子中了蜂毒,在一旁扭动,六只臂膀不停的抓挠着胸口,似是痛苦异常,我却感受不到。
寅照例睡个懒觉,日头尚起,将昨日绸衫锦帕收起,换一身青衣道袍出去。我再也不能回到那依然气味熟悉的书柜,再也不能夜色中躲在寅的身周。我只能干耗着我的元气,一天天衰弱,等着元神一天天抽离。
不管怎样,我始终没有后悔,我救了寅,救了我心中崇高至上的男神。我只是一只毛虫,小小的居室就爬满了我的同类,虽然深夜里他们总是幸灾乐祸满眼鄙夷的从身旁经过。而寅不同,他还有许多画要作,还有许多诗要写,还有许多抱负要实现,前日征明来信,说宁王招贤,荐他前往。他能活着,于世间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做梦了。生前,应该说身首异处前,我从未做过梦。我梦见寅化作我形,抑或我化作他形,我们互相颔首致意,我们互相爬行在桃坞之间,他递我支草叶,我喂他口露水,情谊绵绵间,我们拥在一起……
我渐渐感到我的思维在变慢,我的气息在变弱,我不知道我那中毒过深的躯体竟然也陪我的头捱过六日,偶尔动一下六肢,似乎在诉说对头颅的思念。
我希望临死前,寅能过来望我一眼,哪怕厌恶的一眼,憎恨的一眼。
是夜,我闻到粽子的清香,那是老王送来的,明天端午了。我想起黄蜂的话语,“端午时节,必死无疑。”我知道我的大限已近,我要留下些什么,可我能留下些什么。我想起我的复眼,它从不会闭上,我要把爱的信息永远留在眼中,哪怕寅不懂。我知道终有一天,寅在打扫房间时会看到我的尸体,会看到我的眼睛。
现在连转动复眼的力气也快用尽了,我使劲挣扎,终于在一对复眼中写满爱意。
大头走近了。
我想他是来嘲笑我的,可我只能说:“爱!”
大头兴奋异常,围着我的头颅:“你爱我吗?”
“爱!”我已经无力改变复眼的编码。
“你要早点醒悟,又何止于此?”
“爱!”
“我知你意,我要你临死之前,做回幸福的母蟑螂。”大头跑到我的身躯旁,伸出自己的****从尾后刺了进去。
“爱!”我厌恶至极,却无能为力。
大头一边激动地忙活,一边问我:“你能感觉到吗?”
“爱!”我彻底绝望,大头分明是在强奸我。
“交配光荣,交配伟大,交配万岁!”大头抽搐着身体。
“爱!”我已经出离愤怒,那一刻忽然气息用尽,没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