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浔阳楼上
本来半日路程,这一路事端,耽误不少。既近城门,已是日暮,那城门未到时辰,已经紧闭,许多客贾俱返身而走。寅一路疲惫,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城楼之上忽有一守城将军叫道:“城下可是华安华先生?”
寅忙抱拳道:“回禀大人,正是小民。”
那人道:“朱将军有令,命我在此迎候。”遂下得城楼,开门将寅迎进城内。那守城将军道:“朱将军已安排先生浔阳楼就住,先生随我来。”
浔阳古城繁华,不亚于姑苏,一路繁灯辉映,店旗招展,往来吆喝,不绝于耳。穿过几条街巷,便看到浔阳江堤,那浔阳楼巍峨高耸,矗立堤上,甚是显眼。
店家早就门口相迎,见守城将军到,吩咐小二牵马入棚,略有惊疑道:“军爷不是说两位吗?小的已备好两间上好的客房。”
那守城将军道:“就安排一间。店家辛苦,华先生乃是贵客,还请招待周全。华先生,我还有要务,不便相陪,先生在此安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店家。”
寅也抱拳作别:“多谢将军引路,将军一路走好,华安在此谢过。”
寅随店家入内,一楼大堂乃酒馆茶肆,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寅素日曾至浔阳楼数次,怕有熟人,不敢停留。二楼、三楼兼之客房、茶饮,时有歌姬抚琴而曲,以白司马《琵琶行》居多。上至四楼,便是所谓上等客房,会客、就餐、居卧之功能,一应俱全。
寅让店家送来几份当地特色点心、两盘冷切、一壶杏花酒,兀自斟酌起来。端杯行至窗前,看那浔阳江中点点渔火,到得对岸,便离了江西,想这半载江西之行,似有所悟,乃吟道:
“寂寞浔阳白司马,青衫掩骭官僚下。
献纳亲会批逆鳞,忽已谗言欺于野。
当世藩镇在谋逆,谋以如公不易得。
欲济时难须异才,琐尾小人有何益。
谠言不用时事危,忠诚志士最堪悲。
一曲琵琶泪如把,况是秋风送别时。
是非公论日纷纷,不在朝廷在野人。
他日江州茅屋低,年年伏腊赛鸡豚。”
我暗自欢喜,寅已恢复昔日风流神采,诗词文赋又进一层。
寅复饮几杯,似有醉意,忽听得楼下纷争,脚步混乱。寅惊得酒醒,这几日险中求生,寅几成惊弓之鸟,忙至楼梯口查看,却是白日里锦衣卫,进楼驱赶食客,稍顷,那朱彬陪着朱寿上得楼来。
寅连忙下楼相迎,朱寿挥手道:“华兄不必下楼,我上来与哥哥说话。”
进得房内,两个锦衣卫士把门,朱寿径自坐下道:“华兄好雅兴,一人在此饮酒,也不叫上我作陪?”
寅忙道:“我以为将军有军务在身,岂敢打扰。还谢将军款待之恩。”
“你我既已结拜,就莫要称呼将军,反而见外。”朱寿乃回首对朱彬道:“你让店家再置酒具一副,我陪哥哥饮上几口。白日凶险,也算是压惊。”
酒饮之时,朱寿又道:“我听哥哥在南昌做些生意,倒有几句话打探。”
寅道:“贤弟但问,华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一路走来,偶听乡民言宁王跋扈,包庇盗匪,可有此事?”
寅一时愣住,不知这朱寿问之何意,看那朱彬一脸严肃,回想白日话语,也不敢实说,只好道:“宁王是亲王的身份,平时威严,也是端的皇家的尊严。这些乡民不懂礼数,可能近日匪患猖獗,不好生计,发些牢骚。”
朱寿一拍桌子,吓得寅差点站起身来:“我就说嘛,宸濠怎么是这样的人呢?是吧,朱彬?”
朱彬道:“义父说的是,但民意可畏,总要节制些。这一路行来,匪患是真,宁王藩居南昌,也应为朝廷出点力气的。”
朱寿却道:“刚得到军报,说前日被劫走的九位美人儿,又让宁王的亲兵护卫给夺回来了,这忠孝之心,也还是有的。话说回来,这个宸濠,训练护卫比那些卫所指挥好使多了。”
朱彬不再言语,寅一时语塞,也不知如何回应。
朱寿兴起,又端杯与寅对饮,笑道:“哥哥不是说来九江投亲,怎不见有人来访?”
寅忙道:“华安白日里未知贤弟身份,说了些谎话,还请贤弟见谅!”
朱寿笑道:“这都怪朱彬,拿把匕首吓人。那哥哥来九江作甚?”
寅道:“实不相瞒,华安本贯吴中,乃是路过九江。”
“哦,吴中,是在苏州府辖内吧。早闻江南姑苏,乃一等富贵风流之地,听说那里美女如云,是个好玩的去处。”朱寿兴奋道。“要不明日你带我前往,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
未等寅答话,那朱彬急了,连忙跪下道:“义父不可啊。义父此次出来,已近一月,再去苏州,又要耽搁。回去各位大人肯定会谗言儿子离唆,到时我可吃罪不起。”
朱寿一脸不悦道:“罢了罢了,真是扫兴!下次吧,下次我去苏州,你可要找些美人,好好陪我。”
寅忙答应:“那是,那是。贤弟若至苏州,华安一定尽地主之意,陪贤弟尽兴。”
二人复饮几杯,那朱彬便催道:“义父,时候不早了,朱宸那边还有些安排,等义父前去。”
朱寿一听,便站了起来:“差点忘了还有好事。也罢,华兄,今日至此,甚是开心。这就别过,后会有期!”
寅连忙随行,送至楼下。一群人马,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寅本就微醉,这会儿又多饮了几杯,也是昏头,踉跄着扶住楼梯进房,见床就倒,和衣而眠。
我这一日,虽未费体力,也是心神俱疲。想着还未附体,赶快四处查访。这浔阳楼也是豪华,虽比不得承运殿阔气,但凡精致处,不在其下。好不容易寻至厨灶,却干净得不见一丝灰尘,居然找遍旮旯,不见同类。回首间,忽见神龛中置一灶神图像,思想寅此番劫难均与此神有关,本无好感,但南昌城中,若非假冒其身,也不致如此顺利,遂近上前去做拜,算是还个人情。想我魂魄如丝,应招不得空气,那图像却似吹了口气,兀自扇动了一下。我心中生疑,莫非神像之后,还有空处,我那同类或许隐藏其间,也未可知。当下从侧缝穿过,后面空空如也,正要转身,忽从墙壁传出人语。我料那墙壁必然中空,便四下搜寻,果然一隔板间透出一丝光亮,若是人眼,断不能识。我心中好奇,毕竟只是魂魄之身,便如游丝般挤将进去。
隔板后却是一密室,内悬一张军用地图,中间八仙桌旁坐着一人,借着烛光,端其脸型,倒似那日小郡王弥月之时在宁王府见过的参政王伦。旁边肃立之人正是店主。
只听那坐着之人问道:“不是让你今日在酒中置料,怎就不听?”
那店主道:“王大人有所不知,下午那锦衣卫所派人过来安排,小的以为正是王爷要找的人,便速飞鸽传书,向大人禀报。本来一切已准备妥当,谁知晚上来的却是那姑苏的唐伯虎。”
“唐伯虎?唐伯虎不是发疯,昨日刚被王爷遣返了吗?”那王伦惊疑道。
“那唐伯虎几年前就曾来过,也是江南名士,小的自是认得,倒是没看出疯相。”
“难怪李大人说他佯疯。暂不理这厮,你接着说。”
“我见是唐伯虎,自然就没有动手,只上了日常酒菜,也不曾想那朱寿半途又来了。酒具送至楼梯口,便被几个随侍的接走,未有机会动得手脚,小的只好等大人来再做定夺,却不料那朱寿只待了半个时辰便带了一干人等离去。”
“原来如此。那徐九龄也是越发不听使唤,王爷但教他帮助寻拿朱寿,劫了那弗朗机的财物与火器,不料这厮却连王爷送去京城的九位姑娘也一并抢了。王爷吩咐我找那徐九龄身后交通要回九美及所劫火器,那厮却只肯交人,不肯交货。我寻思日后朝廷必派重兵剿匪,倘若事后对簿,必对王爷不利,便设计杀了那交通,因此耽误了时辰。不过也好,倘若那朱寿真被徐九龄擒了,倒反而误事。”王伦叹道,仿佛那朱寿比那九美及弗朗机的火器更显重大。
“王大人,那朱寿到底何人,需王爷如此费心寻拿?”那店主不解道。
“这个不要多问。你且在此为王爷多打探九江百官消息,日后王爷自有赏赐。”
“小的知道,多谢王大人提携。那唐伯虎如何处置?”
“唐伯虎一个穷文人,起不了大事,且一旦出事,却不好向天下士子交代,王爷派人伪装官府拿他,只是幌子,就随他去吧。”
我听闻,顿时放下心来。原来一路上王府、盗匪要抓的人是那朱寿,寅自可放心返乡。心想距附体之限尚有十几个时辰,于是又原路折回至寅的居室,稍事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