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落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风有些凉,玲鸳怕她禁不起风,回漱秋员拿来件褂子先给她披着,晴落看着玲鸳拿来的褂子呆了一呆,转而摇头,示意她将褂子放回去。玲鸳只得照她的办。
她让过紫檀的方桌,站在齐岚默的身侧,在齐岚默的后方,站的是丞相张廷,无喜无怒,仿佛与他无关。
她说:“我长得真与她很像?”
张廷愣了一愣,继而扭头打量着她,那目光凌厉尖锐,晴落却迎上他的目光,不躲不避。
张廷半眯了眼,道:“像,也不像。你是真聪明,而她是自作聪明。”他缓缓地笑着:“你长了一张与她七分相似的脸。”他笑得莫名其妙,那无喜无悲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那笑里有几分少有的笑意,只是那几分笑意又添着不尽的沧桑。
“是么?”晴落淡淡问,本来紧握着的拳看到他的笑以后竟松了一松:“相似到,关心一张相似的脸的程度胜过自己的女儿?”
若说他无情,缅怀一个人可以跨越如此之久,一张相像的脸庞都值得他照顾。若说他有情,站在皇后的灵位前都不为所动。
张廷没想到晴落会这样问,仰头叹口气:“这个世界,她不该来。”
晴落一震,张廷的语气很平淡,淡到没有一丝感情。那平淡里又隐约有些惋惜,悲悯,唯一没有的,是一个父亲对待女儿应有的感情。
齐岚默一直跪在灵前,静静地听着晴落与张廷的对话,依旧选择沉默。皇帝早朝还未归来,晴落竟有些想笑,为这样一个入了深宫二十年的女子,得到天子荣华又如何,享受着至尊荣崇的时候,却早已不是真正的自己。她的一生,都掌控在别人手中,唯一的一次自由竟是死亡。而她爱了二十年的人,便连着她死,都要先忙完朝中事务才能来看她。
皇后,这就是你想要的么?晴落嗤笑,她又静静看着齐岚默,一身薄衫一动不动跪到现在。她吩咐了齐岚默身边的侍卫去给他取件衣服,默默弯了身,跪在与齐岚默一排的和玉身边。
她看看皇后的灵位,又看看和玉,再低头瞅瞅自己,吸了吸鼻子。仿佛是前路的谜团隐约浮现,或许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皇后终其一生没谈过她的宿命,那她与和玉呢,等待她们的,又是什么。
齐岚默至始至终没有过一句话,从皇后逝去到下葬,悄然无声,神态漠然,连多余的表情都不曾有。倒真合了他的名字——默。沉默无言,沉默无为,只是他最终是归于沉默,还是要在沉默中爆发?
生离死别,本是人之大悲,在所难免。晴落觉得若齐岚默此时哭出来,或许好点。
皇后的一生,终究是命运的亏欠,她纵然是得到,可得到的又不见得是她想要的。未嫁时她是张峥的棋子,那时的她最渴望的不过是嫁后的夫君能给她温暖,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的是,她所渴求的温暖,所托付的良人,从一开始就是诱她的陷阱。就连她之后的报复都成了别人的棋路。
见到临宣帝的时候,他正站在凤仪殿宫门口。临宣帝身穿了一身衣银白色衣袍映着鬓角几缕白发,他的背挺得很直,仿佛是有意挺直腰身一样。
晴落默默看着他,眼见一片叶子要落到他的肩头,才忍不住出声:“陛下。”
齐业回头,看着晴落恍惚了一阵,才回过神摇摇头叹气:“朕老了。”
晴落莫名的一阵心酸,即使是棋子,可皇后毕竟陪了他二十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父皇是在想皇后?”
齐业仰天轻笑一声:“是,也不是。”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晴落问:“你可知道,最常叫朕陛下的是谁?”
晴落蹙了蹙眉,随即伸展,摇头道:“不知。”
“是觅月。在朕,迎娶皇后之后,她一直称朕为陛下。朕以前经常懊恼,朕宁愿她继续对着朕大喊齐业,后来想起来,原来那陛下二字,在她喊来也如此动听。”
觅月,于觅月,齐岚风的母妃。那个早早离去,却占据了帝王心的女子。她是得到了,只是在得到的同时何曾又不是失去。
“那皇后呢?”晴落问。
齐业半阖了眼,悠悠道:“是朕对不起她。”
二十年的痴心交付,只换来一句对不起。一片真心换妄言!
“朕以为,给她最好贵的位子,无尚的尊荣,可以补偿曾经的罪过。二十年前的事,朕心里有数。若她真想毒死觅月,还不够资格。朕虽然恶她,又何曾不是误了她。憎恶她,又愧对难当。二十年,不长也不短,她毕竟陪了朕二十年,憎也好,愧也罢,如今她也去了,到现在,反而说不清对她是怎样的情感。”
彼时少年才俊,彼时如花少女。一场花开落,不如归过客。
人生若只如初见,又或不见,会不会留一点美好。当生命到了尽头,三生石畔相见时,轻轻问候一句:“你好。”然后相似一笑,擦肩而过,或许来世又是一段真正的姻缘。
“陛下,可曾后悔?”走到这一步,无非是江山大业。
齐业摇头:“朕想后悔,可容不得朕后悔。不顾一切,耗费了所有才得来的江山,朕连后悔的资格都没有。”
晴落怔了怔,不是不后悔,只是都没有后悔的资格。都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皇帝这个当局者,在这个时候,却无疑是看得最清的。
后宫佳丽再多,只是他注定孤独。高处不胜寒,他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命运最不能饶恕的就是岁月,多年前的选择,一旦注定,是劫还是运,早已经由不得他来决定。从此好与坏,苦与甜,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
“陛下有没有爱过皇后?”晴落问,为那个痴情的女子问。
“没,从来没有。”临宣帝笑答,仿佛又是多年前马上银色衣衫的少年,向马下的少女伸出手。“朕,本不该去江南。”
如果没有去江南,就不会遇到张如婉,也不会惹来于觅月的不快,那时,该是怎样的其乐融融。
“可是朕不能不去江南。”这本就是一个无法选择的选择,其实他从来没得选择。
现在的临宣帝,让她想起齐岚风,原来去掉那样的威严,齐岚风和临宣帝如此相似。
“恨花,所以朕给了岚风一个选择的机会。”齐业抚着落到手中的一片梧桐叶,道:“曾经朕所没有的,渴求着的选择,如今给他。”
这一瞬,晴落突然明白过来。
“朕总不会害了他。”临宣帝曾这样说,那时她不大能懂,她不明白,为何宠爱齐岚风的临宣帝并没有传位给齐岚风的打算,原来,原来如此。不是不爱,而是深爱。不是帝王之爱,仅仅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一个选择,一方通向那个高高在上,孤独而冰冷的位子;另一方面闲散无忧,常人般的生活。齐业曾经无法选择的另一条路,他让齐岚风来选。
果然,一番苦心。
“只是陛下想给的未必是岚风想要的。”晴落摇头,江山大业谁不想成,又何况是像齐岚风那样有志气抱负的人。
“他现在想要的,也未必是他永远都想要的。”
“可如果他真做了如陛下所希望的闲散王爷,才发现他真正想要的是大业呢?”晴落反问。
“你的问题,朕无法回答。岚风的性子,朕清楚得很。朕只是不希望他后悔,又或者是像朕一样,最后都没有后悔的资格。”
不过是不想让齐岚风走他的老路,将他这二十年,乃至以后要吃的苦再吃一遍。
“陛下很信得过恨花。”晴落轻轻地笑,拿她与江山在齐岚风心里相提并论,真看得起她。
“朕信你。”齐业笃定。
“毕竟儿女私情,怎能同山河比较。”
“儿女私情,若连儿女私情都守不住,即使得到江山也无人相陪。”齐业顿了顿道:“恨花,其实岚风很怕孤独。”
“现在的岚风何曾不是当初的陛下。当年的于贵妃都没能阻拦您登位的步伐,如今的恨花又怎么能拦得下岚风。”临宣帝的初衷固然是好,然而大多时候,前人说得再多自己不去亲身走一遍,哪怕最后是头破血流,便不会回头。
“现在的岚风并不是当初的朕。正因为想让岚风简单的生活很难,所以才相信你。”
“既然如此,恨花就同陛下做一笔交易。陛下想要岚风快乐地活,恨花保证永远在他身边为他舒展眉头。只是陛下也要给岚风一个选择的机会,如果最终是他选择的,不论是何结果恨花都同他一起承受。”
齐业攥紧手里的梧桐叶子,深深看晴落一眼,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