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华妃紧锣密鼓准备中的这段时间,颜瑟丝毫未曾意识到有种危险,在悄悄向她靠拢。
但即便是她明知容华妃处心积虑在对付她,这会儿根本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惆怅怨恨如山之高。
烦恼之甚,无从发作。
是不是该恨抛下她大军出征,至今对她不闻不问音讯罕有的桓伊?
是不是该恨多方逼迫,心机深沉,跟她纠缠到底的容华妃?
是不是该恨自己心志不坚,寻死觅活,伤春悲秋,以至于把好好的身子摧残坏,连养个胎也养不好?
是,没养好胎。
李大夫最初的担心终于实现了。
宝儿这孩子,有问题。
才出生的时候,不太显,如今将近一周岁,有种种异于寻常之处,再也无法视之为婴儿常见情形而忽略过去了。
宝儿不爱哭,不爱笑,非常安静,只知道睡和吃。
从前,是觉得他很好养,睡得白白胖胖好可爱。
可是快一周岁仍然如此,这才发现,不是安静,不是好养,而是,反映迟钝。或者说,他根本不会与外界交流,压根儿是没反映。
不甘心,不死心,自从发现可能有这个问题,试过很多很多次,也请了很多很多大夫来测试诊治。
最后不能不绝望的承认事实,没错,这孩子是个白痴儿。
颜瑟以为,历经磨难自己已有足够坚强,天底下没有什么事再可打击自己了,然而宝儿是白痴儿这个惨痛事实放在眼前,依然还是无法承受。
痛哭了一天。
这自然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使得元帅府阴云密布。但是,不远处的司徒府,却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这段时间的情绪。
颜瑟不幸,颜琴自然是要过来的,明知这种事搁在谁那里,除了自己想穿,怎么劝也没用,但仍然是得来劝一劝。
颜瑟郁郁寡欢的神气也影响到了颜琴。
她心情变得糟糕,回到府里,因为一件小事不趁心,与君隆口角,以至发展为大吵。君隆选择避让,躲到书房里,没想到这一行为未能减除颜琴的怒气,反而令她更加歇斯底里,哭闹不休摔坏数样珍玩后,一气之下竟然昏厥过去。
此后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大夫诊断之后,笑容满面向君隆道喜:颜夫人有了。
颜琴再次有了身孕。
君隆只有一个孩子,听说又将添丁,未免喜气洋洋。
只是,颜琴不怎么开心。她还记着两人口角,君隆不向自己低头,却避往书房,指责君隆待自己远不如从前,质问他是否变心。君隆接连再三陪不是,好几天才把颜琴哄回来。
颜琴又想到想妹妹命苦,不禁时常为她难过。每逢此时,便又挑君隆的错。君隆让也不是,不让更不是,如此反复几次,但觉苦不堪言。
君隆觉得颜琴这次怀孕,脾气比上次更坏,不解何故,再次请大夫来看。大夫认为,夫人身体无恙,但心理上,或许是受到元帅夫人那边的意外影响所致,此次怀孕,有抑郁燥乱之迹象,需得小心调理,主张凡事忍让,否则她的心境可能影响胎儿的健康。君隆于是下令阖府上下,都需千方百计令夫人心情愉悦,但是这实在是很难办的一件事,颜琴在府里本就是样样趁心,还能做到怎样才能令她欢乐?烦燥起来更是没有半点征兆,大半还是为着一些别人都意想不到的小事,她便能发一场脾气。这一来,府中变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连说话都不敢高声气儿,只怕一不小心惹夫人心情焦燥,伤着胎儿就坏事了,如此倒把怀孕本身带来的喜气冲了个七七八八。
这段时间国事不平靖。
前方战事吃紧,君颢自领大军出征以来,头次遇到最强劲的抵抗,是东孟等国家嗅到严重危险的味道,领头而起联合拦截。前方吃紧,后方事务自也加倍繁重。
而南边国境内,总是有反反复复的小叛乱,君原带兵前往,很快便平复了,可是队伍一旦离开,那种小小的骚扰性质的叛乱又来,若说长期驻兵吧,南部一马平川的地界,着实无驻军之价值。况且君颢带走绝大部分精锐,君原带兵,已经迫不得已从各地方上抽调,再要往没有军事价值的地方上驻兵,根本没这种多余兵力。
可若任其发展,星星之火谁敢保证不燎原?
这些国事搞的君隆十分头痛,每天在衙办事时间愈来愈久,成天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天办完手上案卷,时间还不算太晚。君隆说自己累了,让靖海端来一大壶茶,他慢慢地喝,手下几个办事副理眼见无事,纷纷先行告辞。
楼南明进来,鼻子用力一嗅,笑道:“好香,君大人原来一个人躲在这儿喝好酒呢。”
楼南明今年不到三十岁,精明干练,官至大理寺正卿,可谓跟君家毫无亲眷关系中最委以重任的官职了,君隆一点儿都不敢小觑他,忙起身笑道:“可不是,你的鼻子这么尖,偏就嗅到了。来来来,我们共饮一杯。”
楼南明却说:“不忙。”原来他是过来交接一个公文的,往日总是下属过来,“我坐着腿也麻了,自己跑一趟,顺便找老友喝两杯。”
楼南明和容华妃走得近,君隆跟他关系一般,算不上“老友”,但楼南明不说“老友”是哪个,对他笑嘻嘻十分亲热,君隆自也不好意思说“那么请便,你去找老友吧”,便也附和笑了两声。
君隆只是喝闷酒,根本没备什么下酒菜,楼南明一看笑道:“大人,你也过于勤俭了吧,在这一个人喝什么酒呢,来,咱们找个地儿喝两盅,聊聊去!”
君隆略一犹豫,已被楼南明拉了出来,指着前方笑说:“我知道前面有个不错的地儿,咱哥俩也不必骑马了,就这么走过去,边走边聊。”
阳光绚烂,春暖花开。君隆忽然心情很好,笑着说:“好。”
楼南明异常健谈,而且很有趣,语气非常随和,却亲切,随随便便这么一聊,就象从前认识了几十年似的。君隆从前和他接触不多,公务上往来接触留下的印象是此人十分干练,但他先前罗遇春元帅的人,后来倒向君颢,其中容华妃出了一半多力,于是他为何中途倒向君颢,背后说法就比较多了,君隆对关系到他那位弟妇的事情向来比较谨慎,所以平时就是见面三分礼而已。
一说起来,大有意趣,竟有恨不相识早的感觉。
楼南明很会引导话题,不知不觉,君隆似是把心底里藏的一些话都说出来了,比如,他不怎么想回家。楼南明大笑,揽他肩道:“司徒大人,要不然我成天在外头晃是干什么呢?”
原来他也一样。君隆呵呵一笑,似又觉近了几分。但是楼南明并不接着往下说原因,反而岔开去了。
楼南明说喝酒那个地方就在前面,其实不算近,他俩走了小半个时辰,君隆近几年养尊处优,体态都有些发福了,虽然一路走来聊天谈心很惬意,却不免有些气喘吁吁。楼南明注意到了,笑道:“是我疏忽了,大人整天伏案忙碌,车马行程,叫你走这么远的路,真是挺不好意思的。”
君隆才不好意思,怎么说他从前是军伍出身,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都赶不上了:“哪里哪里,这点路还是不在话下的。”
楼南明道:“我原想这种天气,边走边聊,赏玩景致是最好不过了,好在这回真不远了,瞧那边,垂杨后头红楼一角,就是那儿。”
他们从皇城边上过来,穿过玉带河,一路走在京城最繁华热闹的地段,拐了两个弯,竟突然现出一片清幽绝俗之地,杨柳轻绿,樱桃渐粉,一角红楼欲现还隐,光是瞧着这种搭配已经心旷神怡。
“很美。”君隆说。
楼南明笑道:“何止于此。”
他这一笑,微微带点暧昧。君隆一怔:“这倒底是什么地方?”
楼南明笑道:“别的也就罢了,她家的酒实在好。”
君隆心里更打鼓了,听这种口气,那地方明显有点来路不正,可别真是那种地方,要知自己成婚后,可还从未去过脂粉地,就连应酬都从未有过。若是这事传到颜琴耳朵里,够她闹几个月的。
他脚步慢下来。
楼南明回身一看,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大人,你多虑了,两朱阁实乃高雅脱俗之场所。我每次不想回家,到这里来坐坐,唉,那些红尘俗念烦恼,通通都消失了。”
“两朱阁?”
君隆隐约记得听谁提到过,仿佛有一次是同僚中人有办诗会,说再也没有比两朱阁更合适的了。可能还听到过一两次,反正应该是比较高端的所在。他平时听的时候没上心,听楼南明极力夸赞不禁勾起了好奇。
迎面已经走到。
红楼檐角飞扬,白石长廊曲折玲珑,楼中轩外,座上人物均清雅高贵,俊童美婢穿插其间,娇音清叱,闻之忘俗。
进园门前,居然还得出示通行许可。楼南明拿出一个绿玉牌子晃了晃,便有小童来引,虽是十二三岁的僮仆,却个个态度不卑不亢。
君隆未到里面,已脱口赞道:“这地方不错。”
楼南明嘻嘻笑道:“自然是好的。名为两朱,一为酒,绯红芬芳,醇香流溢;一是人,老板娘娇红芳香,明珠琼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