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定下了文渊阁为科场,翌日一早,缁衣卫就拦了明黄的绸子,将文渊阁与外围隔开。
由于蕖罗对考场十分的好奇,早朝便拟定提前半个小时退朝。碍于身份,绿汀等人只服侍着蕖罗在文渊阁附近转悠了几圈。
彼时刚开考不久,文渊阁内寂静无声,明黄绸子围得围栏里,倏尔可见巡查的缁衣卫。
孟芸忙了多日,终于有了一些喘息的余地,大概是与蕖罗一样的心思,也带了二三女官,来到文渊阁殿外。
众人见了蕖罗,忙忙的参拜。
含笑说一句平身,蕖罗才挽住孟姑姑的手臂,说道:“姑姑近日可好?”
孟芸福了一福,暗里打量了一遍蕖罗的气色,方笑道:“谢娘娘惦念,臣好的很。倒是娘娘,最近可大安了?”
“嗯,我也好多了呢。”蕖罗莞尔,探身看了一眼文渊阁,才扭头望着孟芸笑说“也不知里头是个什么情形?孟姑姑,昨儿出的卷子你可看了?”
“看了。”孟芸赞叹道,“两位公主果然才学过人,汝国的考试一向只针对官家子弟,况且彼此都是世袭而来,出题方面多少都会顾忌一些。这一次的全国科考,二位公主的目光不仅仅是着眼朝堂利弊,其中更因为提到了民与江山孰重孰轻的观点,而显得尤为可贵。臣想,娘娘这一次大可以放心了。”
蕖罗闻言舒心的笑开:“倒让姑姑辛苦了。”
孟芸轻轻摆手,连说不敢。二人站在一处又聊了几句,隔着粉墙,隐隐听见了几声梆子响。
是第一道题结束的声音。
蕖罗与孟芸相视而笑,一处谦让着相邀回去。
一袭蓝衣匆匆跑过来,紫菀行在最前头,反应得快,忙上前拦住一步,轻声喝道:“没规矩的东西,科场重地你瞎跑什么?”
小厮忙忙的跪下,磕头道:“姑姑恕罪,实在是有要紧的事情要通报,还望姑姑行个方便。”
“要紧的事?什么事?”蕖罗不免疑惑,径自出口问道。
小厮赶路赶得急,只来及看见紫菀,并没见蕖罗和孟姑姑也在,听见问话,慌张抬起头又赶紧低下去,叩首说道:“娘娘恕罪,小的该死,不知道娘娘您在这里。”
“呃?”蕖罗一愣,连连笑道,“不知者无罪,快起来回话吧。”
“是。”蓝衣小厮擦了把汗,战战兢兢的半弯着身子回道,“外头巡查的缁衣卫来报说,有个赫连家的女儿要进科场赶考。但因为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三刻,按理是不能入场的,但是她已经连连打伤了三个缁衣卫,队长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乱动,特要小的来请示一下监考官大人,要不要放她进来?”
打伤了三个缁衣卫?蕖罗暗自吃惊,缁衣卫的本事她是清楚地,一个女孩子家能有这份能耐,足以让人称奇。
不及多想,蕖罗急忙吩咐道:“快去让他们别打了,放那个孩子过来,反正是首场考试,都还来得及。”
“哎,娘娘……”
错眼看着小厮麻利儿的走远,孟芸扭身对着蕖罗叹道:“您也太过随意,科举不是儿戏,半个月前每天都在通知考前事宜,场次及时间安排,若是有心人自然不敢错过考试。既是错过,只有等待来年再考,方为对科举的尊重。娘娘法外开恩,怕是以后不好立规矩啊。”
“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蕖罗笑道,“咱们应该是不拘一格降人才才对呢。”
孟芸见她毫不知内情的样子,只得再次提点:“娘娘,怕是赫连一族的旧事您还不曾听说过吧?”
“什么旧事?”蕖罗疑惑蹙眉。
孟芸轻轻舒口气,说道:“咱们汝国世家大族一向繁多,远的不说,单说咱们皇城脚下的,就有四个家族最是厉害。一是出过皇后的南街杜家,二是辅佐先皇后登基有功的北府安家,三是妙手回春的杏林梅家,四是行伍出身的西陵风家。这四家除了杏林梅家,表面上看去虽然各自为政,但多年来互相连襟,私底下已经快成一势。其中尤以杜家和风家为首,干扰朝堂也非一日。余者虽也能称得上大户,但在这四家面前,也就不值得一提了。只是,有一家尤为特别,便是方才小厮来报的赫连家。早在圣祖开国之初,赫连家就因陪同圣祖多年,而格外受赏,分封众多。由是,赫连一族日渐坐大,一言一行皆能在朝堂刮起风云。但是就像老话说的,树大招风,如此的不可一世,终让随后登基的仁祖忌惮。其后更因为赫连家无意被卷入争储一案,而惹得仁祖大怒,罢黜赫连家所有封号,贬为庶民。一直到慧善皇后当政时,她们的祖母赫连芷枫,才力挽狂澜,将赫连家从底层重新拉了上来,然而毕竟不复从前一呼百应的光景。再加上后起之秀的有意排挤,而今的赫连一组也不过是个显贵人家,娘娘此时为她开了先例,怕这事落到四大家族口中,又是一番口诛笔伐呢。”
“这么严重啊?”蕖罗暗自咋舌,“可是我也不过是想给她一个机会,小小的一个女娃儿,应该构不成什么威胁吧?”
“构不成威胁?”孟芸讥讽一笑,“依娘娘所见,朝堂上新换的那一批芳华韶龄的女官们可足以构得成威胁?有时候我们看的不单单是她这一个人,更重要的是她背后牵扯的关系。如果让臣来做的话,势必要将这个女孩子拒之门外,再有可能,连明年的资格一并取缔,以儆效尤。”
蕖罗温婉的秀颜微红,似是有些不忍心:“可是……这么渴望进来的话,我们如果真的这么做了,会给她造成很大伤害的。况且,原本这科举就是为了纳贤而设,如今不思量选人才,而一味顾忌朝堂利益关系,姑姑,我们岂不是本末倒置?”
“你……”孟芸本是好意,岂知蕖罗说话直来直往惯了,竟没想到当众驳了孟芸的面子,孟芸自觉羞恼,拂袖拜了一拜,冷声道,“娘娘心意已决,臣多说无益,还有要事在身,臣先行告退。”
“姑姑……”
不待蕖罗出声挽留,孟芸毫不犹豫的带着女史们转身离开,摆明是生气的姿态。傻傻的看着她的身影,蕖罗不自觉的轻声道:“我又说错哪里了?走得这么急?”
芙蓉已在她身旁忍了多时,禁不住捣了她一下胳膊,说道:“姑姑一番好意被娘娘给当成了驴肝肺,能不生气吗?”
呃?蕖罗顿时无语。
那个蓝衣小厮脚程还挺利索,还没准许蕖罗有反悔机会,一抬眼就看他带着一个青衣罗衫的少女走了过来。
看她的模样身量,不过与樱妤一般,就是这个女孩儿打了三个缁衣卫吗?蕖罗一时觉得丢脸,自己辛苦挑选出来的大老爷们,打不过一个小娃娃?
小厮见到了地方,忙跪下道:“娘娘,人已经给您带来了。”
示意小厮退下去,等那个女孩子走近了,蕖罗才细心看过去,娥眉英发,目如朗星,唇角微翘,于清秀中透出一抹机灵来。手中攥着一尾长鞭,持握的那一头垂着半旧不新的穗子,想来是主人常加练习的结果。
少女平静的随着小厮参拜,任由蕖罗打量,荣辱不惊的模样倒让绿汀等人暗暗称奇。
蕖罗含笑伸手扶她起来,问道:“叫什么名字?”
“赫连萦若。”
声音清脆,掷地有声,蕖罗心下欢喜,又问道:“多大了?”
“十二。”
“原来真的和七公主同龄呢。”蕖罗掩口吃吃的笑,扭头看着绿汀紫菀道,“自古英雄出少年,而今算是巾帼不让须眉了。”
说罢,再度转身,盯着少女纯净的明眸笑道:“你可知,这一场考试你已经延误很久了?”
“小女知道。”
“那么,缁衣卫拦住你时,你怎么可以乱伤无辜?”
赫连萦若看着面前笑意盈盈的女子,眼波婉转从自己身上溜过一遍,知道她并不是真的介意自己的唐突,暗松了口气,才不慌不忙启唇答道:“科举百年难遇,我虽是因为过错,耽误了应考的时间,但赶至宫门时一切尚还来得及。小女觉得,应考科举本就是期冀登科入仕,以图来日造福百姓。与这相比,损伤二三人,倒是不值一提了。”
“呀?”
蕖罗不免惊叹,先不说她的话是否符合情理,只是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气魄,实为其他人所不及。
轻笑几声,蕖罗看她额上汗滴犹在,便拿了帕子,神态自若的拉过她的手,一边给她擦着一边问说:“你既然知道科举的重要,为何还是耽误了入场时间呢?”
赫连萦若显然是受了一惊,偎在蕖罗掌心下的肩膀僵直挺立,半晌才诺诺说道:“家母不喜我登科入仕,派了很多人看着,为了摆脱那些人,我费了不少的功夫,赶来时就已经迟了。”
执帕的手微顿,蕖罗淡声问道:这是为何?科举是好事,你母亲怎么会如此阻拦你?”
“母亲说……”赫连萦若稍稍迟疑,想了片刻,才开口,“母亲她说,新后登基,朝政不稳,此时倘或推行新政,势必会引起世家大族的反噬。我们赫连家多年安居一方,没必要在此时引起世家大族的忌惮,尽管小女自认足够应考资格,但母亲未保将来小女能安身而退,所以下了命令,严加防守,不许小女出来。”
蕖罗心头轻颤,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有些苦涩也有些寂寥,她从来不知道在万民背后还有这样一番心思,不仅是对她的不信任,还有对朝堂的失望。
赫连萦若见着蕖罗神情惘然,不禁自悔失言,急急辩解道:“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科举的,既没有世袭,也没有举荐,完全依靠个人能力招贤纳士,就连小女这样的人,都能参加考试,娘娘,小女从心里感谢你呢。”
“呵呵……”蕖罗摸摸她的头,为她的善解人意感到高兴,换了笑容道,“你母亲那么担心你,我也不好拿你的将来做赌注。眼下有两条路给你选择,一是我放你进去,继续参加考试。二是,你修得一身好武艺,直接进入联营,从最底从的蓝旗营做起。你选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