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衣公子上了小阁,也未掀起面容上的垂帘,野鸳儿让我们在屋外稍等,自己进去拿起掸子快速抚了抚尘,又换了一壶热茶在桌案上,倒是手脚利落地退到门外,不忘摊开掌心,没想到出手阔绰包下一个名不见经传平凡青妓的公子,竟舍不得这几个小钱……只好在一片相当有压力的目色中作罢,转身时又问道要不要着灯……
那白衣公子只是悠悠地道:“提一桶热水来。”
二人进了房,没想到还真未着烛火。说起来……除却单禅,这该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陪客,我略有些紧张地捏着衣襦,不知如何进退。
水流的声音从壶嘴婉言至茶盏显得格外明晰,此间厢房果然再听不到楼子里喧嚷的人声,更听不到越女的琴音。
那男子端了茶盏递到我面前,声音却无此前所觉的压力,现下听来倒是有些平易:“喝吧。”
说实话……我并非对眼前的人觉得有阴影,有阴影地其实是那杯茶,但还是双手接过,放在唇边做了做样子,然后搁在桌案上。
两个陌生的异性独处在一室黑暗之内,难免会有些尴尬。我正努力思考着要如何打破这方沉默,他突然走到轩窗边取了盏风灯,矮下手臂来让灯火刚好落至我面容上,蓦然亮堂起来的光线太过刺眼,我忍不住伸手放在额上挡了挡。
那灯火渐盛,他却逐渐矮下身来,撑着桌案倾身靠近,两人相距呼吸可闻。轩窗外,清风起,丹桂馥郁,却掩不住他周身那奇异清香。眼睛逐渐适应了光线,睁得斗大。以至于将那垂帘之中的细致五官都在心中描摹了个七八分,生怕他下一秒做出其他举动,于是脱口道:“近日藏鸳楼中越女姑娘盛名如此,人人都竞相拍下今夜花魁,公子何故斥重金包下名不见经传的奴家?”
垂帘之下,他闻言无甚表情,抬手在我突兀细挺的鼻梁上轻轻一刮,姿态轻佻,我只觉得脖颈连着下颌都随之一痒,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青楼女子,被包下了就好生侍候,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我知趣地住了嘴,他却将风灯搁置一旁,举袂替我舔衣,我忍不住后退一步,心里已露出了抗拒的端倪,但一想起应下单禅的三件事,紧闭的唇展开成清浅的弧线,颊边梨涡显得深,举腕轻解衣襟的纽扣,一颗两颗……太阳穴却跳动得厉害。
终究还是勇气不够,我拼命勒令自己想想当时在北歧王大帐里,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的那性子,脱得干净利落,眉头都不皱一下。但这两件事从本质上来讲意义不同,于是手脚稍滞,门外就传来突突叩门:“公子,热水好了!”
野鸳儿此时的出现犹如救命稻草一般,我背过身子,等她那桶热水移到了屋中,然后搓搓手掩门离开。白衣公子突然抽出腰间佩剑,发出锃亮的刃声,我因是背对,一时反应剧烈,一双要做出回挡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对上白衣公子警觉的眸子,才发觉二人原都是如此紧张。
“公子吓了奴家一跳……”我状若无痕的放下双手,作娇羞道。
他却全然忘了方才要我舔衣之事,而是专心地擦起剑来。
是了,他要整整一桶热水,只是为了擦剑。
一遍一遍,细致如对待恋人一般,先用清水濯过一遍,再从袖中掏出一小瓶不知什么东西,那瓷瓶的样子颇为熟悉,从里面倒出来有如清水一般的东西,猝在剑刃上。而后细细擦拭干净,用上好的缎面抚去水痕,重新插入鞘中。
伸手在那桶清水中涤净了双手,在风灯旁翻转来去,仔细晾干。
我突然想起……那小瓷瓶,模样和越女那晚给我的盛越国秘药的小瓶子无二,我指了指它,道:“那瓶子很漂亮……”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冷笑一声,道:“小姑娘是不是颇喜欢这些东西?”
我点点头,装作怯生道:“看里面的东西也没了,公子能不能将它送给奴家?”
他凝着我半晌,将瓶子递过来,我方要接,他却忽然收回去,将那瓶子在清水中涤荡几回,又用那好看的缎子在瓶身里面擦拭几回,放到了我手中。
我心下欢喜,拿着它端详来摆弄去,忽听男子开口道:“要是她也能像你们这样喜欢,那该多好……”
我闻言抬头,凝神道:“她是谁?”
男子眸深似海,盈然一笑,定是想到了美好之事:“我的心上人。这小瓷瓶是我曾经偶然去烧窑的地方,亲手做的,当时满心欢喜送给她,原是一对儿,如今想来,她大概是不喜欢的。”
我闻言想起那绿萝纱的衣袂中那一截雪腕递给我的小瓷瓶,合该就是一对儿。又想起前夜窥听到越女屋中的谈话……心里揣测,或许屋子里那人,就是眼前的男子。
收了礼物,就要有所回报……何况收了人家五百银两。我坐在塌旁,已没有方才的忐忑,忍不住问道:“公子叫什么名字?”
“孙邈。你呢?”
我想了半晌,道:“公子先前不是还唤过,奴家离姬呵……”
“我是问的姑娘名字……”
我低下头去,睫微颤,既不能告诉他我在这个时空的身份,又不愿告诉他我的真实名姓,转念突然道:“奴家唤作离珩。”
“离珩?可是玉中玉的珩?”
我点头,他却闪过一丝讶色,“竟与废太子同名……”
我陡然掀睫,原本料想此人不过是同越女一路,没想到竟还熟知新朝旧事……应是不简单。
此刻楼阁中传来蹬蹬脚步之声,才知道花魁已被中洹的世家沈家公子所竞得,此刻已开了厢房等待美人沐浴,就在这一间的隔壁。早些天在楼中便听其他青妓谈论这沈家公子,原是京中哪个大官的世侄,仗着裙带之系享尽富贵,对官吏之道,国事隐晦也是打听得一清二楚,平日里与中洹的其他富贵公子聚在一起挥霍钱财,闲来就碎嘴朝廷轶事,这不……方一落座厢房,便听到隔壁的谈论声起,我不禁心中讶异,这沈家公子真是奇才……竞下花魁共度春宵竟还带着这些个朋友,正在走神之时却被隔壁谈话的内容搅得心头一震。
“前些日子废太子复辟之事不知沈兄如何看?都说数年前那场满朝惊动的漓妃之案判得颇为离奇,没想到时隔如许那死得不明不白的废太子竟又出现了……听说这下头还是受宁王之意,二人同谋合蓄企图造反……就连上几千的乱民,都聚集到了西南兵营之地,此刻已密备兵马,听说天恩授意,九凤神昭啊!”
“李家兄弟不必惊愕。且看那场北歧之争便已知晓个七八分,就连九爷都被根深蒂固地一次刨除了,那除贵拢权的手会放过兵权在握的宁王爷么?知道云老相爷府上的大公子——哦,也就是此次带兵出征铲平北歧的大将军,回到豫州城中时是怎样情形么?”
那声音顿了顿,听茶盏搁落,又继续道:“连北歧百万大军的阵仗都毫发无损地剿平归来,却在琅琊邑遇废太子乱党行刺,到得豫州时虽有军医一路抢治,气却只剩了半口,已经人事不省。足足半个多月啊……相爷府邸中流出的渠水泛出药汤的污渍,棕褐色的药渣一日多过一日,且都是名贵之材,有市井之民拿着簸箕在相爷府后门沟渠中清拣出的珍稀药物,据说都救活了自己久病多年的老叟,然而整个相爷府在大半月悄然而逝的时光中静寂如死,一点动静都没有,你们可知是为何?”
我和白衣孙邈听得聚精会神,此刻听那沈家公子抛下悬念,更是迫不及待想听下去……
“这事颇为隐秘,遑论真假不说,你们各位可休要四下张扬……我听有旁言说,云府大公子重伤不起,因的不是那行刺之时刺入额中的木楔,而是因为……受了……”
“奴家越女,拜见各位公子……”门声吱呀而响,越女清凌凌的声音骤然响起,白衣孙邈眸中飞速闪过一丝不快。
那沈家公子朗声一笑,唤越女坐下陪各位公子先喝几杯茶,继续道:“方才那事……我下次再与你们说。只如此一桩,也可见那宁王爷行事果决了,可那宫中皇帝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就等着宁王发兵呢,如此一来……还怕没理由收他宁王的兵权?宁王是何等人物,怎能忍他皇帝侄儿削兵夺权,就算是能保有一命也不愿受如此屈辱,自是等不及要找一个由头反了!这数年前的废太子之案……正好被拿出来大做文章,可你们也听说了,一路押至西南边陲而来的那废太子……是个假的!一堆蓬草一把乱火就那么给烧了……若宁王拿得出废太子来,还需得这般么?”
一座人听沈家公子此言皆是叹声表示会意,更有人说:“废太子是假的……九凤神昭更可以是假的,看来他宁王要反……却是真的。再过不久……又有一场好戏要上头了!”
几人皆是和声一笑。
此刻才发觉白衣孙邈已站到了我跟前,上下打量着我,神色颇为奇怪,“姑娘哪里不适么?”
我摇摇头,却见他指锋一扫,从我额前揩下沁出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