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雾雨岚岚。我陪着越女在藏鸳楼种满桂树的后院里闲庭信步。越女已成了藏鸳楼里的红头牌,在中洹几乎再无哪个艳妓的名头能红得过她……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红遍了此地的女子,至今在楼中日日斗进万金,却还没有正儿八经接过一次客。人人口耳相传那越女如何操着无弦琴起渺渺倾世绝音,于是整个中洹半月以来的风气以由从前的藏金篆玉,变成了如今以听过越女抚琴为荣……
我悄无声息地观察着这一切,想着既以能闻越女抚琴为荣,官吏中人自也不会让自己太过输面,无需我自己费劲,这一切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越女告诉我,自己在越国时,无父无母,无依无靠。曾是长门僧下一枚小小的弟子,自晓事起便颠沛流离,不知归处。先师遵循着从不乞讨的原则,依靠自己的知识糊口赚钱来继续修行……而自己跟在师父门下,三年之内游遍了越周边的数国,师父曾说只有遍游了数国之后,才能踏上新朝大地,然而在师父游遍完数国方要带着他清丽无双的女弟子踏上新朝土地‘毒害’此方男子之时……自己却先一步西去往生了。于是独剩她一人带着师父的夙愿来到新朝,不幸遭遇蛮贼云云……其最后的结果不用她说我也已然知晓,那便是她成功地在新朝大地一个叫做中洹的地方改变了当地男子世代以家底殷实官运亨通为荣的人生观以及价值观。
据说,越国就在叹息江对岸,那沉沉雪山的后面,更据说越女就是独自一人背着无弦琴取道无垠雪山,横渡太息江来了新朝。我不由问起越女,可听过太息江魅的传说?
她闻言目色放空放远,穿过那桂子姹红的枝桠间,凝神不知想到了什么。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太息江魅阿……陈朔两国,那的确是个古老的传说……”
我却不知如何再继续下去,只好扯嘴一笑,凝着被雨雾沾湿践踏成泥的落花,信口胡诌道:“这藏鸳楼的后院里为何种这么多桂子……才住几日便腻了这桂子香气……”语毕,折下一根雨中颤颤巍巍的余枝在手里把玩。
她睨了我一眼,扬眉笑道:“你倒真会玩笑……青楼里边,不种桂子……那种什么比较好?”漂亮的绿萝裙染上细密雨丝,丝丝扣扣缠绕不清地浸染上细致纹路,紧紧贴服在身上,蜿蜒成起伏有致的袅娜身姿……
我咳了一声,脱口道:“譬如种些黄瓜之类……也不至于到了雨夜花姿全无,季节到了还能收获不少……”低眉想了一会儿,继续道:“反正藏鸳楼里的老鸨妈妈总是觉得钱永远挣不够,正好能够卖卖黄瓜当做楼子的第二副业,多好啊……”
我一丝不苟地想象着藏鸳楼内婀娜青妓手捧着一篓子黄瓜在阁内吆喝的场景,想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越女看着我那无法理解的神情……
直到走到阁房屋檐下,瞧见一只蛾子不要命地往那灯烛芯上扑,我才反应过来,看着越女那张无辜的脸,知道她其实根本没有听明白我在说什么……
扫兴地扔了手中那根桂枝,仰头看向天上那枚不如身边女子皎洁的月,募地想起一张脸,还有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眸。中洹与豫州隔着大半个江山,天地间月亮却只此一枚。我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为着谁风露立中宵,凝着这一汪明月……想想或许他看不见。那一枚刺入他额中的木楔,刺得那么深……我睁大了眼,却在那玉盘之中看到他指尖触及塌沿,摸索着。听见他声音是一丝终究松懈下来的疲软:“宋聿……看不见了……”
我心里突然似被针扎了一样,一阵瑟缩。
细密而潮湿的雨毫无预兆地掉落在我睁得斗大的双眸里,那么绵密,就快要溢出眶来。奇怪……雨水竟是烫的……我如是想,心里觉得奇怪。
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一切实在无可奈何。只好接着之前的话道:“那越国什么花最多?”
“菊花……多得就连越国的山沟里,都开满各种各样的菊花。”越女摆一摆绿色萝纱,陷入一片回忆。
我想了想,打量着藏鸳楼的庭院,那便一边种菊花,一边种黄瓜好了……反正越女在这藏鸳楼过得自在如仙,也不打算回去,种满菊花或许还能让她想起家乡的样子……这样想着点了点头,越发觉得可行,最好还能在藏鸳楼前的牌匾上请那看上越女却无钱进来的穷书生写一副对子“前庭黄瓜立,**菊花飞。”
何其风雅。我越发佩服自己的想象力。
于是就在这明月空悬的夜里,我静静地凝着越女,越发觉得她和第一眼所见是那么的不一样……并不像那么需要臂膀的女子,并不如我所理解的柔弱清丽,她的身后似乎藏着如飓风呼啸的大漠戈壁,一切都在风沙之中看不真切,我于是问道:“越女,你怎会甘愿在此地做一个青楼女子?”
“至少现在……所有人都视我为珍宝,不是么?”
“那不一样……”
“离姑娘,你有没有去看过西南边陲之地的邑集?”
我摇头表示没有,她轻吁了口气,声音里有一丝丝细微的颤动,“我初来新朝,第一次逛的……便是中洹的邑集。师父未谢世时曾跟我说,新朝是我们这些临附小国所无法仰望的,那里的子民即便是矮下身子,都会比越国人要高贵万分……新朝边陲的贩夫随意贱卖越国的银饰、珠宝……大至女子、奴隶……甚至在早些年的时候打制银环拴于奴隶鼻翼上……有仆从牵至街道之上随意炫耀打赏,低贱如牲畜……”
她说到这里,微笑了一下,继续道:“那时我一直不能相信师父所言,直到自己独自一人来了中洹,背着无弦琴走在邑集之中,两旁是密密麻麻热闹非凡的贩夫集会……高矮胖瘦不同的越人被双手捆绑牵于贩夫手中,一个个牵出来唱价,形同耍猴。而更有甚者,是越国的女子,被绞了面,全身只着亵裤……关在笼中任人观赏……是为越国艳妓,卖价颇高。那简直……就是一种凌辱。”
我能感受到越女身周凌厉的寒意,纵然她始终嘴角挂着如花般笑意。
她说:“你瞧,我如今只是一个出身越国的伶人,那些新朝的有钱公子见了我如盯上肥肉的蛆蝇,他们把我捧为皑中雪、晨中月……可我看一眼他们都觉得恶心,那种感觉……犹如跗骨之蛆。”
庭中极静,我说不出二话,只能在影影绰绰中别开头,掩藏自己的神色。她又道:“离姑娘……你真该亲眼见识见识那邑集的‘热闹’,明日白日……我给妈妈几锭银子,带你去邑集逛逛,你若想走……我绝不阻拦,依眼下的情形,你说妈妈会把我如何么?”
我看着她,很想说我是有意留在这个地方,借着她的名气来沾染官吏的消息……面对她的坦然,我是那么别有用心,我在这样的尘埃中自惭形愧,然而很快……我才发现看一个人不能仅仅只看她的正面,因为你永远无法知晓那个方才还笑靥如花的人背转过身去是怎样的凉薄淡漠。
我与越女各自上了阁。我走的东侧,她走的西侧,我并不知晓将于这个女子蜿蜒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就像如今,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仿若生命的无终。
是在阁中,我带着从前职业的警觉察觉到隔壁天顶有奇异响动,侧身倚在壁上,听见有东西落地之声,步子却压得极轻……杯盏落地,几番拖曳,我猜测不出发生了何事,却听见越女青萝纱撕破之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晰,她极力屏住变重的呼吸,寒声道:“喜欢上你,是我自愿。放弃为姬为妃的资位,也是我自愿。我背着奇耻大辱血海深仇与你在一起已经足够贱,若无再对你一片痴心便连那脚下泥,尘中渣都不如了。如今我轻佻自贱,决意离开你,也是我自愿。”
那语气决绝如冰利的刃,叫人觉得寒刃带着锋直指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