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霍大龙的案子,苏常胜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好些,感觉心中有一块石头堵住,沉甸甸的,压得他很难受。霍大龙的死,固然有其咎由自取的一面,但换个角度来看,这其中也未尝没有他的干系。陷阵营的组建,朝廷没有掏过一分钱,一切的费用全是由他自己筹措,在这过程中,霍大龙为他出了不少力,也砸了不少银子,每当要花钱的时候,他只要在如夫人面前稍微表示一下,霍大龙便乖乖的将白花花的银子送上门来。
前段时间,霍大龙曾隐约向他表示过,如今陷阵营的开销太大,若不另辟蹊径,恐怕难以为继。当时苏常胜并没有往心里去,以为霍大龙又想出了些新的赚钱花招,只是嘱咐他万事小心,不要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苏常胜明白,可万万想不到,霍大龙不但勾结了东铁勒人,还泄露了大越了军情,导致了伏戎县被屠城的惨剧。霍大龙固然可恨、固然该杀,可究其因由,自己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霍大龙行刑的前一日,苏常胜亲手给他送了断头饭,看着霍大龙痛哭流涕,跪在地上祈求自己宽恕的样子,苏常胜非常痛心。今日晚上回到大营之后,他破天荒的喝起酒来,仿佛心中的块垒只有靠着这辛辣的杯中之物,才能浇去心头的块垒。为了让自己安静些,他遣退了的亲兵,在昏黄的烛光下自斟自饮。
“如今已经三更时分,大将军怎么还不歇息,却在这里喝闷酒?”由于没有人通报,韩让径直进入营中,全没引起苏常胜的注意,忽然听见有人说话,险些吓了一跳。
“常言道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我如今已四十有二,早过了倒头就着的年纪,你来陪我喝几杯,今日饮酒,不算你犯禁!”苏常胜说道。
韩让笑道:“想不到大将军也有铁骨柔情的时候。这几日事情太多,大将军是在想家了吧?”
“是呀,上次回京述职,距今也快八年了,旭儿和婉儿都已经长大,前些日子旭儿还来了家书,说已经能拉动五斗的软弓,马术也大有进展,想过两年也来军前效力。诶,八年了,想来他应该有……这么高了吧?”苏常胜一边说着,一边拿手在自己的额前比划了一下,呵呵的笑着。
边疆的将士不许带家眷赴任,若无朝廷调遣,也不能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说起远在长安的妻儿老小,苏常胜百感交集,加上原本情绪就有些激动,又多喝了两杯酒,说着说着,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韩让赶紧劝慰道:“大将军莫要伤怀,再过两年小公子大了,你们父子共同戍边,也是一曲军中佳话啊。”
苏常胜摇头道:“他小孩子心性,把打仗当成了过家家,我是打了一辈子仗的人,如果可以选择,我倒宁愿他老老实实的呆在京城熬资历,我在兵部还有些关系,靠着我的照拂,只要自己争气些,在禁军里稍微打熬打熬,也能混个四、五品的帽子。我苏家到他已经是三代单传,若真出点什么篓子,我也无颜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啊!”
韩让道:“这也好办,只是如今禁军已经腐朽不堪,小公子进去,岂不是把自己给糟蹋了?”
苏常胜道:“再说吧,儿孙自有儿孙福,想得再多也没用。若他真是块材料,便有那姓江的小子一半的能耐,我也不管他。”
韩让笑道:“说起那姓江的小子,末将这里倒有份东西……”
苏常胜听他说明白了事情的缘由,对江寒血下午的表现也感觉很诧异,接过他递来的账簿,一边随手翻越,一边若有所思的问道:“两万亩良田?折银也有三十多万两了,那小子挖了这么大一块肉下来,竟没有找你提要求?”。
韩让却道:“大将军多虑了,霍家的家产本就不属于个人所有,他拿出来是理所当然,难道您还盼着他收进自家口袋?再说,长公主也是明事理的人,想来这两日也向他施加了一些压力,比较是太祖血脉,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是不会偏袒他的。”
苏常胜的心情好了许多:“哈哈哈哈,如此最好!我这几日也正在为陷阵营的军田头疼,新招了四五百号人,眼看着就要撒出去近万亩军田,原本打算买瓜洲那边的田地作军田用,如今拿着这份东西,心里底气足了不少,也省了这番麻烦。还有,你再想办法挤挤那小子,他这么痛快就拿出了两万亩良田,手中不知道还握着多少财富。这几****也多少了解了一下,姓霍的家财万贯,虽说不上富可敌国,但若能再扣些银子,我看将陷阵营再扩充一两个团完全不是问题。”
韩让想了想道:“这小子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占便宜没够,吃了亏难受,从嘴巴里挖出两万亩田地,恐怕已经是他的底线了,要再让他往外面掏钱,大将军可有什么说法吗?”
“什么说法?”苏常胜皱眉思索片刻,说道:“你告诉他,霍家的家财在他手中,让他掏钱扩充陷阵营,他能多招五百人,我让他做旗使,他能多招一千人,我就让他管一个团!他不是想做都尉吗?告诉他,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能招到五千人,我就送他一个折冲都尉的名号!只有一点,士卒的待遇必须按照陷阵营的要求来,军田二十亩,饷银二十两,不许他克扣。”
韩让竖起了大拇指:“将军此计甚妙,如此一来,那小子还不乖乖的将霍家的财产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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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韩让找到了江寒血,将苏常胜的意思如数转达,殷勤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苏大将军爱你的才,这是有心要破格提拔你,你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大将军的一番美意啊!”
江寒血听说让自己组军,并委任自己为一军之将时,很是兴奋了一番,无意中发觉今日韩让殷勤得有些过分,脸上隐约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才感觉出事情不对劲来——凡事对敌人有利的事情,必定对自己不利,这姓韩的断不会凭白无故的发好心,送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情。果然,把好处说完之后,韩让的语气一转,提出新组建的部队,一切费用要由他来承担。
不过说到这里,韩让也有自己的一番说辞:“私人组军,向无先例,当初西北大营成立陷阵营的时候,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朝廷首肯的啊,苏大将军委你这个资格,可是顶了不小的压力,你可明白?”
江寒血有些为难,摸摸脑袋说道:“以一人之力组军……韩大人您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又不能屙金尿银,去哪儿找这么大的一笔钱啊?”
韩让露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算什么?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漫说让你这几百人的小队伍——咱们陷阵营的数千号兄弟,不也是苏大将军一手筹办起来的?只要用心去做就好了,能招多少就招多少,只要尽力了就行!”
“既如此,我回去商议商议,拿出个章程来,再让将军定夺吧。”江寒血想来想去,还是决定集思广益,多听听兄弟们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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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让我们自己组军,西北大营不负担任何军费?大哥,这点子够狠的啊!让我们出钱为他筹兵,他只出一个空头的名号,这姓苏的好算计,把我们当傻子玩,我们无论如何不能上这个当!”杨恭谨毕竟不同其他人,在军队中混的时间最长,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猫腻儿,首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坚决反对。
“就是,别人当兵都是卖力气拿军饷,我们倒好,不但要卖力气,还要自己掏腰包,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张无忌也听出了这其中的曲折,拨浪鼓一般的摇头。
“依我看,这分明就是那姓韩的眼馋霍家家产,挖空心思要掏我们的口袋,咱们绝不能上这个当!”
“没错,大哥这就去回了他,就说咱们年纪轻,见识浅,当不起大任,让他另请高明!”
一旦形成了舆论导向,所有人的意见都是出奇的统一,纷纷谴责苏、韩二人的卑劣行径,表示觉不能让这两只老狐狸得逞。
江寒血看了看一旁没出声的李慈,问道:“三蛋子,装什么哑巴呢?你也说说自己的看法,咱们要不要上这两只老狐狸的当,应不应该出钱招兵?”
李慈道:“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招兵,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没想明白,所以一直在琢磨。”
江寒血笑道:“你又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说出来让大家也听听?”
李慈道:“说抢也好,说夺也罢,吃了王鹞子的家当,黑了霍大龙的家财,如今我等也可算是富甲一方了,只是这许多的财富,要怎么花才好呢?”
张无忌哈哈大笑:“老三是天生的贫贱命,过不得富贵日子,见到堆积如山的财产便傻了眼,问出这种呆子话来。自古以来,不会挣钱的人有很多,但几时见过愁有不会花钱的人?你就不会买一栋大房子,取伤几房媳妇儿,再……再……再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李慈说道:“若只是这些,也花不了几个钱,然后呢?”
张无忌使劲想了想,却再也想不出什么来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哪有这么多然后?我等要报伏戎县屠城之仇,要杀足二十万的铁勒狗,今夜喝了断头酒,说不定明日连全尸都找不着,想这么多干什么?只管磨利了刀子杀敌便是!”
李慈斩钉截铁说道:“就是这个理!既然我等随时都可能战死沙场,苦苦守着这许多富贵何用?既然苏、韩愿意让给我们自行组军的职权,用金银死物来换一支百胜雄兵,又有何不可?”
众人仔细想想,这么说似乎也有点道理,既然连命都不要了,要钱有何用?想到了这一点,大家又都望向江寒血,想听听他是什么说法。
江寒血略一沉吟,点头道:“咱兄弟玩刀子是行家里手,经营财富却只能败家,与其日后白白挥霍一空,不如拿来扩充实力——其实把话说开了,咱兄弟的钱来得容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都是拿刀子换来的,只要手中有人,散去的富贵还愁找不回来?”
既然决定了出资组军,那招收多少人又成了摆在大家眼前的问题。
霍家的家产,这几天来也大概清点了一下,现成的金银不算太多,其中白银大概有十二万八千多两,赤金有八千多两,加在一起总价超过二十万两白银。另外还有大量的珠宝玉器,古玩名画,按照唐樱的说法,若保守些估计,只要不当冤大头,这些东西大概也值三十几万两白银。
当然,除了这些,霍家还有大量的商铺产业,诸如当铺、酒肆、赌场、妓院等,若统统换算成白银,这也是一笔很大的财产。只是在霍家出事之后,各产业的掌柜、伙计全都乱了套,因为怕受到牵连,纷纷夹带逃跑,将铺面上的银钱卷得干干净净,如今霍家的招牌倒了,这些产业也无人理会。如今江寒血握在手中的财富,总价大概在六十万上下。
按照陷阵营的规矩,以十年为期计算,将二十亩的军田折算成金银货币,再加上每年二十两的饷银,招一名军士入营大概要五百两白银的预算,六十万两白银看着挺多,其实也就只够组建一个团的精兵——这也不出奇,苏常胜手握大片的土地和三郡的税收,又从那些巨商大贾身上扒来无数的银子,陷阵营也只有数千人的规模,虽然战斗力极强,但从兵员编制上来看,尚不满员。
“才够招一千来人?”陈秀摸着算盘,将具体数额合计出来之后,江寒血皱眉想了许久,又做出了一个决定:“兵贵精而不贵多,我们不招一千,只招五百!”
“只要五百?那剩下的钱用来干什么?”李慈问道。
“买马!陷阵营的士兵都精贵,老子养不起五千步卒,那就蓄养五百骑兵!陈秀才今夜就写上几十张榜单,明日四处去张贴,就说陷阵营要招募五百人断头军,蓄养军中死士,一经录用,待遇从优!陷阵营每年二十两饷银,老子给三十两!陷阵营两日一荤,老子每顿都吃肉!陷阵营以重甲步卒为主,老子发战马,发甲胄,发马槊,老子养的是四条腿的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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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整个西北大营都贴满了陷阵营要招断头军的告示,给出的待遇极其诱人。不但许多陷阵营的新兵看得群情激昂,连不少其他营的老兵也有些心思浮动。断头营不发军田,每人给三百两的安家费,另有一年三十两白的军饷拿——只要能扎扎实实的熬上几年,回去之后买田置地,岂不是俨然一个富家翁?于是到中午的时候,新兵营的大门外就排起了长队,和往日招兵,来报名的都是四周的百姓不同,如今排在大门外的都是些老兵,有陷阵营的,也有其他军营的。
往日陷阵营以发军田的形式来给予补偿,对那些外地来戍边的郡兵诱惑不大,事因这些郡兵日后都是要返乡的,而军田又都在敦煌郡辖区内,无法带走;可如今江寒血没有这么多田地,补偿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退役之后很容易带走,这对众人的诱惑自然加大了许多,而陷阵营兵士更是积极踊跃,手把手的拉起人网,禁止其他军营的士兵跑来沾光。
“挤什么挤什么?没看见告示上说了,是陷阵营招募断头军,又不是你们虎贲营、健军营。真以为是什么好差事?告诉你,断头军断头军,听名字就知道,两军相逢,先掉的就是我们断头军的脑袋,你敢吗?赶紧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要回去得晚了,午饭都没得吃!”
“虎贲营又怎样?健军营又怎样?不是西北大营的人?不是苏大将军的兵?告示上只说了要招断头军,又没有说招募的范围,你凭什么让我们走!若不在我们营招,为何会将这告示贴到我们门口?”
“贴你门上就一定要选你?也不想想,进入西北大营以来你杀过几个铁勒人?策勋几转?你若不信,我们就来比试比试,像你这样的,我一个能打你五个!”
“比就比,谁怕谁。谁赢了谁留下,谁输了,自己滚回去。”
现场推推攘攘,一片混乱,不但士兵们稀里糊涂,连很多将军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跑到苏常胜那里去询问这“断头军”是什么东西?
断头军?苏常胜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想不到这西北大营之中竟然还有他不知道的军队,他也异常惊讶,待问明白事情的因由之后,又好气又好笑——这姓江的小子来大营之后,还不到半个月,搞出的大事小事一件接一件,就没有半日的安生!自己让他出钱组军,他倒好,竟然挖起自己的墙角来了!
“你们先回去,待我问明白事情的缘由,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断头军的组建自有章程,绝不会从你们的营中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