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下来,江寒血等人的威望在军中陡然上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听说有人负伤了,舆床抬来了十多张——大家都抢着来抬英雄,如果不是舆床数量有限,恐怕所有人都要跑来当轿夫。
除了李三蛋之外,其他人身上的伤都不重——其实李三蛋的伤也只是看起来吓人,对于当时的医疗技术来说,这种没有伤筋没动骨,没损及内脏的外伤已经算不上“重伤”了,在涂上金疮药,再用药线缝合便没事了,关键还是在保养和恢复方面,要注意伤口的清洁卫生,不要感染。
等到天光大白之后,追出去的兵士才陆续返回,先后有五十多个人前去追击,却只囫囵回来了不到四十个,其他人不是身上中箭,便是摔下马来跌破了头,也幸好对方急着逃命,回射时没注意准头,这才没有出现阵亡的“烈士”。不过虽然损失惨重,可回来的人全都精神抖擞容光焕发,骑在马上都把腰杆挺得笔直,全因为他们“生擒”了一名伤重难续,从马上掉下来铁勒俘虏,可算是大捷“凯旋”。
在沙地里,临时摆上了大堂,赵横作为主审官,对这名“战俘”进行了突击审问,可是对方嘴里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古怪的话语,费了半天劲,却没有人听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你们,有谁,有谁会说铁勒话的?”赵横费了半天劲也没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气急败坏,伸手指指点点的瞎指,去没人肯探头出声。
“还是京城衙门里出来的,连个案子都审不下?”江寒血冷笑道:“对人说人话还行,对着畜生,你还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刚才一战,江寒血率领自家兄弟大破铁勒骑兵,光他自己便斩杀了五名兵士,此时在军民心中声威正盛,赵横虽然心中不服,也不敢出言顶撞,压着火问道:“若依你看来,应该怎么审?”
江寒血打了个眼色,张二狗顿时会意,斜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狞笑着走了出来,拧了把刀子放到对方脖子上:“老子只给你一个机会,你要会说汉话便吱唔一声,若真不会,便没必要浪费粮食养你了,来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自家投胎去吧!”说完什么话也不问,举刀便朝对方脖子上砍去。
俘虏见他这不像是玩虚的,也来不及考虑对策了,双膝跪倒求饶,竟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刀王饶命!!!刀王饶命,小人会说汉话,会说汉话!”
铁勒斥候负责刺探军情,所选全是机智伶俐之人,其中语言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所以听他会说汉话,江寒血倒没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对方居然知道自己——貌似自己没这么大的脸面吧?就算自家兄弟吹牛皮也只敢说“刀王一手镇西关”,难道不知不觉将辽河、北海(注:今贝加尔湖)也给镇了?
张二狗一脚将他踹得四脚朝天:“乱叫什么?刀王在那儿呢!快说,你小子怎么知道‘刀王’的?”
原来,这名铁勒斥候是被江寒血斩杀了的匐人的亲弟弟,这次深入大漠的,据说是要执行某项特殊的任务,但具体是什么,他哥哥也不知道。铁勒人控制的部落众多,每逢大战,除了铁勒汗王麾下三万附离之士是汗王的嫡系部队、核心成员外,其余数十万的大军是由草原上中小部落组成,称为“控弦”,主要负责协同作战,但对于关于战斗的机密情报却一概不知——这次遇到的铁勒斥候便是这样的控弦之士。
张二狗再三盘问,对方提供的情报非常有限,只知道此次一同出动的控弦有三百多人,所行路线是由上级确定,至于所为何事,是否有后援便一概不知了——“刀王”的名头是听他哥哥说起的,哥哥说,汉人爱吹牛,总喜欢取个牛逼哄哄的名字,真到动手时便怂了。
在确信套不出有用的情报之后,张二狗立即卸磨杀驴,一刀割掉了他脑袋。
在得知附近居然有三百名铁勒骑兵之后,队伍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瓢冷水,立即从“得胜”的喜悦中清醒过来,赵横脸色依旧铁青,江寒血始终一言不发,薛怀刚和杜铭宇两人好像两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圈,愁得把胡子都掐断了好几根。
“三百铁勒兵……这里可不是东铁勒的地界,他们千里迢迢往沙漠里钻,莫非也是在打公主的主意?”
“就算原本不知,此时恐怕也知道了,铁勒人贪婪成性,是不会就此放过的,这三百人嘛……人数……到也不是太多……”杜铭宇偷偷看了一眼江寒血,盘算着八百龙武卫对三百铁勒骑兵,究竟能有几分胜算……铁勒人虽然厉害,但看起来刀王似乎更胜一筹。
“铁勒人方才大败而逃,应该没有胆量再来撩拨吧?他们刚才也见识到我大越男儿的厉害了……”薛怀刚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直地盯着江寒血,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肯定的话,哪怕只是稍微鼓励一下士气,也能让人安心些。
江寒血大声喝道:“铁勒人有没有胆量不关咱们的事,可这里堂堂八百大越男儿,就没有一个长了胆子的?却被铁勒人那三百的杂牌兵吓得连马槊都举不动了——正奇怪那帮杂碎哪儿来的狗屁威风,原来是自家的志气全当成屎尿拉了个干净!”
听他一骂,张二狗嗷嗷叫着站起来:“枉我兄弟一夜往返一百里的狂奔,丢掉性命也算了,却白耗给你们这群孬种!往后走是渴死,往前走是战死,反正刀客的命贱,横竖这八十多斤的肉就值五十来斤(九贯铜钱,以开元通宝的重量计算,非五铢钱)的铜,你们这帮兵大爷要怎么死,随你们的便吧!”
旁边一个小校一咬牙,猛地站起:“借刀王一句话,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大越男儿不是孬种,反正横竖是个死,愿听刀王吩咐!”
他这个头一开,顿时像裂了口子的大堤,其他的兵士也纷纷拱手站起,立言要与铁勒人一决高下。刚才一战,让他们看到了传说中青面獠牙的铁勒人竟然也有落荒而逃的时候,现实的鼓舞比天花乱坠的劝说更能激励人心,虽然长久以来的恐惧感仍在萦绕心间,并不是这么容易驱尽的,却从心里涌起了拼死一战的勇气。
眼看着手下袍泽置自己这个主官不顾,纷纷朝一个边境亡赖少年置腹推心,赵横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眼下这个情形,却容不得他跳出来质疑,连薛怀刚和杜铭宇这两个大使都被眼前的情形激动得热泪盈眶呢——尤其是薛怀刚,他如今身体还不错,五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当官的最佳时期,可就是因为一直没找到大树依靠,上进之门基本上是关闭了,如今江寒血的出现,对他来说就好像是在穷困潦倒的阿里巴巴忽然找到了四十大盗的宝藏,这个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身份、家庭背景之外,江寒血越有出息,对他日后的帮助就越大。
……………………
既已料定了前方将有一场恶战,自然要把战前准备做好:把战马喂饱喂足,把耀日铁甲披挂齐备,马槊全换上崭新的枪头,连拉不满的两石强弓也都装上弓弦,在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大队人马便浩浩荡荡朝地朝前方开进。
为了防止被突然出现的敌人切断队伍,江寒血刻意收紧了行军队伍,他打头,张二狗断后,将大队的骆驼马匹夹在中间,外围是一圈衣着光鲜,却毫无战斗经验的龙武卫,远远看去,队伍就好像一个煎熟了的荷包蛋。这样一来,最大的坏处是缺乏足够的机动性和应变力,遇到突如其来的袭击,没有办法迅速调整队形以应战,只能消极防御。江寒血没读过兵书,论打架斗殴是行家,论排兵布阵是菜鸟,从来没有指挥过如此规模的“群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赵横倒是熟读兵书,但实战经验欠缺,沙漠里地形特殊,他背了一肚子的阵法现在却找不出一个适用的——四周都是沙丘,雁行阵摆不开,锥形阵跑不快,鱼鳞阵却少朴刀和弓弩配合,方圆阵倒是适合,可是行动缓慢,要是排成方圆阵慢慢爬过去,恐怕三天也到不了。
这一路上,士兵们情绪高涨,大声唱着战歌为自己打气,踏着拍子一步一步稳步前行,可理智些的人心里却并不乐观——士气虽然调动起来了,但双方实力的差距却不是单凭士气便可以改变的,虽然头顶烈日,却感觉脚下如履薄冰,稍有行差踏错,边有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这样行了半日,没有见到铁勒人的行踪,大家心情稍懈:莫非铁勒人真是怕了刀王?正胡思乱想这,却听到后面喊声大作,江寒血等人拍马去看,只见那股铁勒骑兵竟从后面杀了过来。
茫茫大漠,要兜个大圈子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他们干嘛不在前面堵截,偏要绕到后面去?难道铁勒人吃饱了撑得慌,要靠运动来帮助消化?
龙武卫赶紧又从四周撤过来,全都集中在后面,忙忙碌碌好一阵子,终于站好了队形。那股铁勒骑兵也真奇怪,并不乘着对方骚乱的空当进行攻击,只是尾巴一样跟着,保持着一里多地的距离。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弓矢射不到,但骑兵冲锋却只是一眨眼的事。
“看样子好像有四五百人,看来那个铁勒俘虏的话里还是打了折扣。对方这是要干什么?难道是想等援军?我们要不要加快行军速度?”薛怀刚凑过来问道。
江寒血没好气的骂道:“老子又不是他肚里的虫,谁他娘知道!你给把那弓给我,老子去跟他们打个招呼!”说着从旁边的兵士手中抢过一把眼馋许久的两石强弓,拍马朝前冲出二十多丈,接着向前的惯性,双臂奋起神力,将这两百多斤的强弓拉成满月,嗖嗖嗖接连射出三箭。
这三箭并不是瞄准直射——江寒血没练过弓箭,真要直射的话三十步内都未必能射中人——而是朝天的曲射,主要目的是喝止对方,能否射到人全凭上天安排。两石强弓标配的是二两的重头箭,有效射程在两百四十步到三百步之间,此时江寒血使用的是一两五钱的轻箭,又是曲射,再加上马匹向前冲的惯性和风势,有两支落到了对方阵型前面,第三支却射到了对方阵中,触不及防之下,竟将一名骑兵裸露的大腿射穿(参照相关原型,控弦之士不着甲)。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对方阵营一片骚动,队伍齐齐向后退出少许,不敢再过分紧逼。
“威武!威武!威武!”大越龙武卫军士大声喝彩,声势立即将对方压了下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对方队伍里的骚动便被抑制住了,只见从队伍中跑出一骑黑马,手中平举着黑色浪头战麾,朝着对方阵营跑来。
“这是要干嘛?不服气了,想和我单挑?”江寒血对这些战前礼仪一窍不通。
“放平了战旗,表明对方是战前使者,没有恶意,是前来谈判的,让我们不要误伤。”旁边有知情的校尉向他解释道。
“谈判?谈个鸟毛!老猫盯上了鱼腥,他还肯放过到口的美味?还是射了罢!”说着便要张弓射箭。
薛怀刚急得死死扯住他,“且慢且慢,不如先听听他们如何说话再行定夺吧?”
来者三十出头的年纪,径直跑到了阵前一百步的地方才停住,用汉话大声喊道:“不知哪位英雄是名震大漠的伏戎江刀王?”
“老子便是江寒血!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再多嘴,射你成刺猬!”江寒血扯着嗓子大声吼道,得意洋洋的扬着手中的血饮长刀。嘴里虽然骂着娘,心里却比较痛快,对方恭敬的态度让他感觉十分受用——呆会厮杀的时候,这小子可以考虑留个全尸。
对方听他认了,又跑近了二十几丈,不然这么扯着嗓子喊实在太费劲了。
“久仰江刀王威名,史剌维·室兹敬佩你是个英雄,今日斗胆有一言相劝,还请刀王三思。”
对方的汉话总带了一股子怪味儿,江寒血听了半天没怎么听明白,转头找薛怀刚给自己翻译:“这老小子说什么‘死了死了’的,他是在诅咒我死?看我上去劈了他!”
薛怀刚解释道:“他是说他姓史剌维,名叫史剌维室兹——史剌维可是铁勒人的王族姓氏,没想到这人还是个血脉偏远的王子。”
“王子?那不是很值钱?要不我上去把他擒来,逼迫这对方退兵如何?”
薛怀刚赶紧劝道:“莫要冲动,莫要冲动,冲动是魔鬼。铁勒人种族复杂,有王族姓氏的人也未必有多重要的身份,他既然敢以身犯险,大概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拿了他,显得咱们小气了。再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如先听听他说什么。”
江寒血想了想,点头称是,“有话便说,有屁便放!”
“刀王大漠枭雄,自在逍遥,乃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何必屈身于这种龌龊党政之中?我等无意与刀王为敌,只为越国的公主而来。刀王若能卖个面子,暂且站在一边,我主愿奉上黄金千两,骏马千匹,另外越国随嫁物品,刀王可取走一半,可好?”
江寒血笑着看看薛怀刚:“薛老爷子,铁勒人可比你们大方多了!怎么样,水涨船高,你就不想着多赏咱兄弟几个酒钱?”
薛怀刚恨不得大巴掌抽自己的嘴巴,若有后悔药,他此时可以当饭吃个饱——让你多嘴!让你当好人!让你不斩来使!刚才让他上去宰了多好,自己费力拦住干啥?
“铁勒人素来无信,江刀王不可上当!你我都是大越子民,此时千万不能见死不救啊……只要江刀王能出手相救,等回到长安以后,我愿奉上黄金……三千两!”薛怀刚语无伦次地说着。
“三千两?哈哈哈哈,折合成白银差不多两千斤,你多大家底?拿得出来?江某做了八九年的刀客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可以随便糊弄,你就不能少扯蛋?”江寒血哈哈大笑:“你就告诉那铁勒人,刀客赚的是性命钱,吃的是道义饭,卖主的事儿不但砸招牌,坏的是一辈子的良心!他要跟我算细账也行,我有两个兄弟死在他手上,汉人命贵,一条命抵他铁勒人一百条,只要他砍下两百个铁勒脑袋给我,这事儿老子就不管了!”
薛怀刚大喜,将江寒血的话又添油加醋的大声喊了一遍,对方也不怎么生气,只是无可奈何的笑笑:“既然如此,那我等便只有兵戎相见了!刀王快做好准备,待会儿再下亲自来讨教刀王的血饮长刀!”说罢调转马头,大大方方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手,昂首朝着自己的阵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