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仔细看了看薄绢,将它收起来,回身对那报信的小厮道:“我未通敌,问心无愧,要是就这样走了,岂不显得我心虚。”
那小厮急得涨红了脸:“钟将军,此事性命攸关啊!”
我只得安慰他:“别担心,有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你跟我一道进宫,我叫昭王不要降罪于你。”
昭王是虞妃之子,皇上的兄弟,但同皇上性格迥然相反,为人仁慈宽厚,想来也不会随便迁怒。
况且我这条命本来就该战死沙场了,如果皇上真要杀我,如果这样做能安国心民心,那便拿去吧。
踏入朝堂的时候,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有的焦急,有的冷漠,有的暗喜,四周一片死寂。皇上端坐在大殿中央,看着我一步步走到跟前。
我跪下道:“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折了这么多英勇的亲兵,确是我领兵无方,至于鬼王沈吾之事,我决定还是等皇上问起来再作解释。
然而上面没有任何动静,我低着头,不知道皇上是什么表情,但不能也不愿抬头看,便一直跪着,渐渐感觉膝盖有些发软,脑袋里不断浮现出以前的一些片段。
从前先皇还未驾崩,我也还只是大将军之子。一日,父亲带我去宫中,正巧碰见太傅在教几位皇子兵法谋略。那太傅胡子两鬓都有些斑白,表情始终是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如今的皇上刘煜,当年的大皇子,今后太子人选,正巧被太傅叫起回答问题。
那日太傅问道:“若京城为叛军所围,该当如何?”
刘煜平静地说:“定将率宫内亲兵抗争到底。”
太傅点点头,接着问:“若是叛军拿阿哥的亲人威胁退兵呢?”
刘煜又道:“宁亡人,不亡国。”
太傅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但周围几个其他的小皇子,作为亲人,想到自己有可能变成“亡人”,表情都不由得严肃起来。
当时年幼的我听到这个答案,心中颇为不快,但时机所迫,生生将自己心中所想咽了下去。
带着欣慰的笑容,太傅继续发问:“若是你心中有一人,世上所有人都比不上,而叛军捉住那人,叫你用一忠心耿耿的能臣之命来换,你换不换得?”
刘煜向周围瞥了两眼,竟然有些犹豫,太傅欣慰的神情顿时像潮水一样褪去。
刚刚咽下去的话又返了上来,我忍不住上前道:“宁亡人,不亡国,但没有人,何来国?泱泱大国,能臣倍出,但大皇子心悦之人,只此一人。同样是一条人命,大皇子何不从心?”
此言一出,吓得父亲膝盖一软,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同时不忘一巴掌把我也拍在地上,颤巍巍磕头道:“犬子年幼,不明大义,臣教子无方,望大阿哥责罚。”
我趴在父亲身旁,脑袋被那有力的一掌拍得有些晕,迷迷糊糊中感觉时间像是过去了许久,前方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种意味不明的沉默最让人胆寒,你不知道你所跪之人究竟是什么想法,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正想着摘掉你的脑袋。
此时空气尴尬得可怕,整个朝堂之上,所有人或站或坐,只有我一人跪在中间,皇上既没有厉声责问,也没有叫我解释,就这么一言不发,直到门外突然传来太监悠长的声音:“昭王到——”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我左侧,而周围凝固的气氛终于有了一些松动的迹象。
“皇兄。”昭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皇上终于开口道:“朕记得昭王不喜朝堂政事,今日怎有兴致来此听政?”
昭王答道:“昔日臣弟只顾自己玩乐,如今想来羞愧万分。”
皇上道:“昭王有此变化,朕心甚慰。”
昭王似乎略一犹豫,随后突然严肃起来:“臣弟近日听闻北漠忽现一奇将,诡计多端,我朝因此损兵折将无数。臣弟愿亲自率兵捉拿此人,扬我朝之威。”
一时无话。
“阿熠,”皇上突然唤了昭王的小名,但在朝堂之上这样做却是不合礼仪,让我微一惊讶,“朕知你从小深谙文韬武略,但边漠此地不比中原,能夺人性命的不仅是边漠人的刀和箭。”
“臣弟知道。”昭王向前踏出一步,跪了下来,“先父皇在世时,常以边漠为患,也落下一块心病。臣弟也知皇兄这些年征战边漠不仅是为江山社稷,更是为了却先父皇夙愿。同为父皇之子,这些年承蒙皇兄厚爱,却终日靡靡,不曾为国出力。此次边漠一行,臣弟必会倾尽全力,除此后患,恳请皇兄恩准。”
“朕不准,”皇上顿了一下,又说道,“昭王你只通兵法,未经实操,去了也是徒费人命。此事事关重大,不得胡闹。”
“那么,”昭王道,“恳请皇兄命钟将军同臣弟一道前去,钟将军征战沙场多年,必能除此边漠后患。”
我心中一惊,忍不住抬头去看昭王,见他只是安心跪着,神情平静地望着皇上。一时间,我竟也看不出昭王此举究竟是为护我,还是真要出征边漠,替父还愿。
皇上盯着昭王看了很久,迟迟没有说话。而朝堂上的大臣们却是有些按捺不住,渐渐有细碎的说话声传出。
终于,一人从大臣的队伍里站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大殿中间,几乎要散架的腿艰难跪下:“皇上,上回边漠一行,钟予期私通敌将,理应处死,不可再让昭王冒险啊。”
来人乃朝中重臣王鹤,当了几十年的丞相,话说得很有水平,不仅暗示我有可能害死昭王,还有可能带坏他,而且立刻给我定了通敌死罪,在我做任何解释之前。平时王鹤见到我都是称一声“钟将军”,此时却是连名带姓一起叫了,看得出来已经对我这个“叛国贼”恨之入骨。
我进殿时称要领罪,但只是领败仗之罪,还没来得及向皇上开口,却都叫这王大忠臣替我讲了,大臣们顿时一片欢腾。
“王丞相言重了。”大臣的队伍中又站出来一人,我一瞧,是一个月前新上任的萧里萧丞相,那时我还请他来府上喝过茶,一月不见,似乎越来越像皇上的左膀右臂了。
萧相略一拱手,对着皇上道:“这几年钟将军破敌无数,为国所建之功有目共睹。此次敌人奸诈,这许是离间之计也未可知,望皇上明察。”
皇上看看这一老一少两条手臂,还是没有说话。
王鹤急忙道:“离间之计为借刀杀人,钟予期所带亲兵全灭,边漠人想杀他定然易如反掌,何必多此一举?”
“王丞相大概有所不知,”萧相微微一笑,看起来恭敬又谦和,“离间之计可不只能够借刀杀人。钟将军如此风度翩翩,又智谋无双,想来边漠蛮子也很想要这样的人才吧。”
风度翩翩,智谋无双,颇有一些年头没有在大庭广众下被人由内而外地奉承,我感觉有些不自在,赶紧别过脸去。尽管我不爱骑马,此时却觉得骑在马背上比总是跪着好了许多。
另一边,王鹤简直要老泪纵横,朝皇上狠狠一磕头,声音颤抖:“皇上,边漠蛮子若是策反不成,必然杀之后快,岂会任由其回朝?望皇上三思啊!”
萧相也跟着跪了下来:“皇上圣明,必然不会错枉英灵。”
眼下为了我,三个位高权重之人都跪在面前,之前心中只觉悲凉,现在却不由得有些感叹人生。
“都起来吧,”皇上看着我,突然说,“那爱卿你就去把那蛮子将军除了吧,和昭王一起。”
“臣遵旨。”我朝皇上拜了拜,发软的腿好不容易用上了劲,刚站起来,就撞上王鹤两眼直勾勾盯着我,脸上写着国将灭亡之愤恨,而在他不远处是笑吟吟的萧相。
“臣弟遵旨。”昭王也躬身作了个揖,便站到一边。
“王丞相,”皇上接着说道,“你也一起去,替昭王参谋参谋。”
王鹤顿时满脸心领神会大义凛然之色,以一种慷慨赴死的语气回答:“老臣定不负皇上所托!”
皇上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走了,似乎一场闹剧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