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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十二槐西杂志二(2)

余督学闽中时,院吏言,雍正中,学使有一姬堕楼死,不闻有他故,以为偶失足也。久而有泄其事者,曰:姬本山东人,年十四五,嫁一窭人子,数月矣。夫妇甚相得,形影不离,会岁饥不能自活,其姑卖诸贩鬻妇女者,与其夫相抱,泣彻夜,啮臂为志而别。夫念之不置,沿途乞食,兼程追及贩鬻者,潜随至京师,时于车中一觌面。幼年怯懦,惧遭诃詈,不敢近相视,挥涕而已。既入官媒家,时时候于门侧,偶得一睹,彼此约勿死。冀天上人间,终一相见也。后闻为学使所纳,因投身为其幕友仆,共至闽中,然内外隔绝,无由通问,其妇不知也。一日病死。妇闻婢媪道其姓名籍贯,形状年齿,始知之。时方坐笔捧楼上,凝立良久,忽对众备言始末,长号数声,奋身投下死。学使讳言之,故其事不传,然实无可讳也。大抵女子殉夫,其故有二,一则睩柱纲常,宁死不辱,此本乎礼教者也;一则忍耻偷生,苟延一息,冀乐昌破镜,再得重圆。至望绝势穷,然后一死以明志,此生于情感者也。此女不死于贩鬻之手,不死于媒氏之家,至玉玷花残,得故夫凶问而后死,诚为太晚。然其死志则久定矣,特私爱缠绵,不能自割,彼其意中,固不以当死不死为负夫之恩,直以可待不待为辜夫之望,哀其遇,悲其志,惜其用情之误则可矣。必执春秋大义,责不读书之儿女,岂与人为善之道哉。

壬申七月,小集宋蒙泉家,偶谈狐事,聂松岩曰:贵族有一事,君知之乎?曩以乡试在济南,闻有纪生者,忘其为寿光为胶州也,尝暮遇女子独行,泥泞颠踬,倩之扶掖,念此必狐女,姑试与昵,亦足以知妖魅之情状,因语之曰:我识尔,尔勿诳我,然得妇如尔亦自佳,人静后可诣书斋,勿在此相调,徒多迂折。女子笑而去,夜半果至,狎媟者数夕,觉渐为所惑,因拒使勿来。狐女怨詈不肯去,生正色曰:勿如是也,男女之事,权在于男,男求女女不愿,尚可以强暴得,女求男男不愿,则心如寒铁,虽强暴亦无所用之。况尔为盗我精气来,非以情合,我不为负尔情,尔阅人多矣,难以节言,我亦不为堕尔节,始乱终弃。君子所恶,为人言之,不为尔曹言之也。尔何必恋恋于此,徒为无益。狐女竟词穷而去。乃知一受蛊惑,缠绵至死,符录不能驱遣者,终由情欲牵连,不能自割耳。使泊然不动,彼何所取而不去哉。

法南野又说一事曰:里有恶少数人,闻某氏荒冢有狐,能化形媚人,夜携置罟布穴口,果掩得二牝狐。防其变幻,急以锥刺其髀,贯之以索,操刃胁之曰:尔果能化形为人,为我辈行酒,则贷尔命,否则立磔尔。二狐嗥叫跳掷,如不解者,恶少怒,刺杀其一,其一乃人语曰:我无衣履,及化形为人,成何状耶。又以刃拟颈,乃宛转成一好女子,裸无寸缕。众大喜,迭肆无礼,复拥使侑觞,而始终掣索不释手。狐妮妮软语,祈求解索,甫一脱手,已瞥然逝。归未到门,遥见火光,则数家皆焦土,杀狐者一女焚焉。知狐之相报也,狐不扰人,人乃扰狐,多行不义,其及也宜哉。

田白岩说一事曰:某继室少艾,为狐所媚,劾治无验,后有高行道士,檄神将,缚至坛,责令供状。佥闻狐语曰:我豫产也,偶挞妇,妇潜窜至此,与某昵,我衔之次骨,是以报。某忆幼时果有此,然十余年矣。道士曰:结恨既深,自宜即报,何迟迟至今,得无刺知此事,假借藉口耶?曰:彼前妇贞女也,惧干天罚,不敢近。此妇轻佻,乃得诱狎,因果相偿,鬼神弗罪,师又何责焉。道士沉思良久,曰:某昵尔妇几日,曰一年余。尔昵此妇几日,曰三年余,道士怒曰:报之过当,曲又在尔。不去且檄尔付雷部,狐乃服罪去。清远先生,蒙泉之父,曰:此可见邪正之念,妖魅皆得知;报施之理,鬼神弗能夺也。

清远先生亦说一事曰:朱某一婢,粗材也,稍长,渐慧黠,眉目亦渐秀媚,因纳为妾,颇有心计,摒挡井井,米盐琐屑,家人纤毫不敢欺,欺则必败。又善居积,凡所贩鬻,来岁价必贵,朱以渐裕,宠之专房。一日忽谓朱曰:君知我为谁,朱笑曰:尔颠耶?因戏举其小名曰,尔非某耶?曰:非也,某逃去久矣,今为某地某人妇,生子已七八岁。我本狐女,君九世前为巨商,我为司会计,君遇我厚,而我乾没君三千余金,冥谪堕狐身,炼形数百年,幸得成道,然坐此负累,终不得升仙,故因此婢之逃,幻其貌以事君。计十余年来,所入足以敌所逋,今尸解去矣。我去之后,必现狐形,君可付某仆埋之。彼必裂尸而取革,君勿罪彼。彼四世前为饿殍时,我未成道,曾啖其尸,听彼碎磔我,庶冤可散也。俄化狐仆地,有好女长数寸,出顶上,冉冉去,其貌则别一人矣。朱不忍而自埋之,卒为此仆窃发,剥卖其皮,朱知为夙业,浩叹而已。

从孙树棂言,高川贺某家贫甚,逼除夕,无以卒岁,诣亲串借贷无所得,仅沽酒款之。贺抑郁无聊,姑浇块垒,遂大醉而归。时已昏夜,遇老翁负一囊,蹩躄不进,约贺为肩至高川,酬以雇值,贺诺之。其囊甚重,贺私念方无度岁资,若攘夺而逸,龙钟疲叟,必不能追及,遂尽力疾趋,翁自后追呼不应,狂奔七八里,甫得至家,掩门急入,呼灯视之,乃新斫杨木一段,重三十余斤,方知为鬼所弄。殆其贪狡之性,久为鬼恶,故乘其窘而侮之。不然则来往者多,何独戏贺。是时未见可欲,尚未生盗心,何已中途相待欤。

树棂又言,垛庄张子仪,性嗜饮。年五十余,以寒疾卒,将敛矣,忽苏曰:我病愈矣,顷至冥司,见贮酒巨瓮三,皆题张子仪封字。其一已启封,尚存半瓮,是必皆我之食料,须饮尽方死耳。既而果愈。复纵饮二十余年,一日谓所亲曰:我其将死乎?昨又梦至冥司,见三瓮酒俱尽矣。越数日,果无疾而卒。然则补录纪传载李卫公食羊之说,信有之乎?

宝坻王孝廉锦堂言,宝坻旧城圮坏,水啮雨穿,多成洞穴,妖物遂窟宅其中,后修城时,毁其旧垣,失所凭依,遂散处空宅古寺,四出祟人,男女多为所媚。忽来一道士,教人取黑豆四十九粒,持咒炼七日以击妖物,应手死。锦堂家多空屋,遂为所据,一仆妇亦为所媚,以道人所炼豆击之,忽风声大作,似有多人喧呼曰:太夫人被创,死矣。趋视见一巨蛇,豆所伤处,如铳炮铅丸所中。因问道士,凡媚女者必男妖,此蛇何呼太夫人?道士曰:此雌蛇也。蛇之媚人,其首尾皆可以皁精气,不必定相交接也。旋有人但闻风声,即似梦魇,觉有吸其精者,精即涌溢,则道士之言信矣。又一人突见妖物,豆在纸裹中,猝不及解,并纸掷之,妖物亦负创遁。又一人为女妖所媚,或授以豆,耽其色美,不肯击,竟以陨身。夫妖物之为祟,事所恒有,至一时群聚而肆毒,则非常之恶,天道所不容矣。此道士不先不后,适以是时来,或亦神所假手欤。

某侍郎夫人卒,盖棺以后,方陈祭祀,忽一白鸽飞入帏,寻视无睹。睭扰间,烟焰自棺中涌出,连甍累栋,顷刻并焚。闻其生时御下严,凡买女奴,成券入门后,必引使长跪,先告戒数百语,谓之教导教导,后即褫衣反接,挞百鞭,谓之试刑。或转侧,或呼号,挞弥甚,挞至不言不动,格格然如击木石,始谓之知畏。然后驱使。安州陈宗伯夫人,先太夫人姨也,曾至其家,常曰:其僮仆婢媪,行列进退,虽大将练兵无如是之整齐也。又余常至一亲串家,丈人行也。入其内室,见门左右悬二鞭,穗皆有血迹,柄皆光泽可鉴。闻其每将就寝,诸婢一一缚于凳,然后覆之以衾,防其私遁或自戕也。后死时,两股疽溃露骨,一若杖痕。

刑曹案牍,多被殴后以伤风死者,在保辜限内,于律不能不拟抵。吕太常含晖尝刊秘方,以荆芥黄蜡鱼鳔三味,鱼鳔炒黄色,各五钱,艾叶三片,入无灰酒一碗,重汤煮一炷香,热饮之,汗出立愈。惟百日以内,不得食鸡肉。后其子慕堂,登庚午贤书,人以为刊方之报也。

酉阳杂俎载骰子咒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诵至十万遍,则六子皆随呼而转。试之,或验或不验,余谓此犹诵驴字治病耳。大抵精神所聚,气机应之,气机所感,鬼神通之,所谓至诚则金石为开也。笃信之则诚,诚则必动,姑试之则不诚,不诚则不动。凡持炼之术,莫不如是,非独此咒为然矣。

旧仆兰桂言,初至京师,随人住福清会馆,门以外皆丛冢也,一夜月黑,闻汹汹喧呶声,哭泣声,又有数人劝谕声,念此地无人,是必鬼斗。自门隙窃窥,无所睹。屏息谛听,移数刻,乃一人迁其妇柩,误取他家柩去,妇故有夫,葬亦相近,谓妇为此人所劫,当以此人妇相抵,妇不从而诟争也。会逻者鸣金过,乃寂无声。不知其作何究竟,又不知此误取之妇,他年合窆又作何究竟也。然则谓鬼附主而不附墓,其不然乎?

虞惇有佃户孙某,善鸟铳,所击无不中。尝见一黄鹂,命取之。孙启曰:取生者耶?死者耶?问铁丸冲击,安能预决其生死,曰:取死者直中之耳,取生者则惊使飞而击其翼。命取生者,举手铳发,黄鹂果堕,视之一翼折矣,其精巧如此。适一人能诵放生咒,与约曰:我诵咒三遍,尔百击不中也。试之果然。后屡试之,无不验。然其词鄙俚,殆可笑。噱不识何以能禁制。又凡所闻禁制诸咒,其鄙俚大抵皆似此。而实皆有验,均不测其所以然也。

蔡葛山先生曰:吾校四库书,坐讹字夺俸者数矣。惟一事深得校书力。吾一幼孙,偶吞铁钉,医以朴硝等药,攻之不下,日渐睮弱。后校苏沈良方,见有小儿吞铁物方,云剥新炭皮,研为末,调粥三碗,与小儿食,其铁自下,依方试之,果炭屑裹铁钉而出。乃知杂书亦有用也。此书世无传本,惟永乐大典收其全部。余领书局时,属王史亭排纂成帙。苏沈者,苏东坡,沈存中也。二公皆好讲医药,宋人集其所论,为此书云。

叶守甫,德州老医也,往来余家,余幼时犹及见之,忆其与先姚安公言,常从平原诣海丰,夜行失道,仆从皆迷。风雨将至,四无村墟,望有废寺,往投暂避。寺门虚掩,而门扉隐隐有白粉大书字,敲火视之,则此寺多鬼,行人勿住二语也。进退无路,乃推门再拜曰:过客遇雨,求神庇荫,雨止即行,不敢久稽。闻承尘板上语曰:感君有礼,但今日大醉,不能见客,奈何。君可就东壁坐,西壁蝎窟,恐遭其螫,渴勿饮檐溜,恐有蛇涎。殿后酸梨已熟,可摘食也。毛发植立,噤不敢语。雨稍止,即惶遽拜谢出,如脱虎口焉。姚安公曰:题门榜示,必伤人多矣,而君得无恙,且得其委曲告语,盖以礼自处,无不可以礼服者。以诚相感,无不可以诚动者。虽异类无间也。君非惟老于医,抑亦老于涉世矣。

朱导江言,新泰一书生,赴省乡试,去济南尚半日程,与数友乘凉早行,黑暗中有二驴追逐行,互相先后,不以为意也。稍辨色后,知为二妇人,既而审视,乃一妪,年约五六十,肥而黑,一少妇年约二十,甚有姿首。书生频目之,少妇忽回顾失声曰:是几兄耶?生错愕不知所对。少妇曰:我即某氏表妹也,我家法中表,兄妹不相见,故兄不识妹,妹则尝于帘隙窥兄,故相识也。书生忆原有表妹嫁济南,因相款语,问早行何适。曰:昨与妹婿往问舅母疾,本拟即日返,舅母有讼事,浼妹婿入京,不能即归。妹早归为治装也。流目送盼,情态嫣然,且微露十余岁时,一见相悦意。书生心微动,至路歧,邀至家具一饭,欣然从之。约同行者晚在某所候至。钟动不来,次日亦无耗,往昨别处循歧路寻之,得其驴于野田中,鞍尚未解,遍物色村落间,绝无知此二妇者。再询访得其表妹家,则表妹殁已半年余,其为鬼所惑,怪所啖,抑或为盗所诱,均不可知。而此人遂长已矣。此亦足为少年佻薄者戒也。时方可村在座,言游秦陇时,闻一事与此相类,后有合窆于妻墓者,启圹则有男子尸在焉,不知地下双魂,作何相见。焦氏易林曰:两夫共妻,莫适为雌,若为此占矣。戴东原亦在座,曰:后汉书尚有三夫共妻事,君何见不广耶?余戏曰:二君勿喧,山阴公主面首三十人,独忘之欤?然彼皆不畏其夫者,此鬼私藏少年,不虑及后来之合窆,未免纵欲忘患耳。东原喟然曰:纵欲忘患,独此鬼也哉。

杂说称娈童始黄帝——钱詹事辛楣如此说。辛楣能举其书名,今忘之矣——殆出依托。比顽童始见商书,然出梅赜伪古文,亦不足据。逸周书称美男破老,殆指是乎?周礼有不男之讼,注谓天阉不能御女者。然自古及今,未有以不能御女成讼者;经文简质,疑其亦指此事也。凡女子淫佚,发乎情欲之自然,娈童则本无是心,皆幼而受绐,或势劫利饵言。相传某巨室喜狎狡童,而患其或愧拒,乃多买端丽小儿未过十岁者;与诸童盙戏时,使执烛侍侧,种种淫状,久而见惯,视若当然,过三数年,稍长可御,皆顺流之舟矣。有所供养僧规之曰:此事世所恒有,不能禁檀越不为,然因其自愿,譬诸挟妓,其过尚轻;若处心积虑,凿赤子之天真,则恐干神怒,某不能从。后卒罹祸,夫术取者造物所忌,况此事而以术取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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