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无心居,一片愁云惨淡。
姚窕兀自低低啜泣,白炎眉间紧锁,手中紧紧攥着扇子,韩朔倚在门边冷冷打量着姚窕。
我心如乱麻,千丝万缕间抓不住头绪。方才水一舟说姚绥晕倒是因为再次中毒,且此次比前次中毒还要来的凶猛,才会立时昏阙。是谁这么大胆子,竟然当着我们四个人的面下毒?!
苏溪洵已经不可能了,他卧病在床不曾踏出房门半步。真的是姚窕么?虽然她极力否认,但无可置疑的是,姚绥此前拿着玉像还没什么事,后来拿过刻刀刻了几下就毒发。此后白炎马上封了刀匣,连同姚绥手中那支一起交给水一舟验过,所有刀上并没有毒,但是姚绥的衣角却使银针变得漆黑,自然是擦拭过刀上毒药所致。但姚窕怎么会知道姚绥会拿哪一只刻刀,而只在那只上下毒呢?况且这么做太过明显,相当于直认自己就是凶手。再者,姚绥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为何要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
水一舟从里间出来,姚窕赶忙扑上前去询问。水一舟满面愁容,摇头道:“姚庄主接连中毒,身子再难支撑。老夫不过用回魂丹吊着替他续命,若能辨明毒药还可勉强一试,否则五日之内找不到解药,便……”姚窕听了,身子一软跪倒在地,连连向水一舟叩头相求,神态全不似作伪。
我看看白炎,白炎叹了口气道:“歆儿,你留下陪陪姚小姐,我同韩朔再去流憩苑看看。”我却不肯,执意要跟去,白炎无法,只得让韩朔留下,带我出了无心居。
我蹲在姚绥方才所在之处,静静看着白炎拿扇子拨开桔梗花丛,仔细地搜寻着什么。末了从花丛中拣出一截断枝,断口新鲜平整,想来是刚才刻刀滑落切下的。
白炎小心翼翼地拿着断枝的顶部,在断口那侧轻嗅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也凑过去闻闻,只有香气,正是桔梗的味道,确实没什么特别。再仔细看看,却发现断口正中微微有些白色的汁液,不由蓦地想起前夜摘下的那支桔梗滴落的“眼泪”,连忙说与白炎知道。白炎听罢,当即拉我起身去找。
我凭着隐约的记忆,从流憩苑通往可追轩的那个月洞门开始寻觅,找了许久终于在不远处的花圃边发现了那支桔梗,断口处依稀有指甲掐过的痕迹,形状也与我当夜所见一致,但我却不由地愣了一下,吃惊地不敢相信。
那花蕾明明已经被摘下两天,如今却依然怒放着,没有丝毫要枯萎的意思。
“原来真的是这花有问题?”我喃喃道,见白炎伸手去拾,连忙拉住他的袖子,“小心有毒。”
白炎却摇头道:“若是有毒,那天你岂非就已经中毒了?”说着便将那桔梗花拾了起来,拈在指尖翻看了片刻,随后手中折扇一挥,扇面如刃,附近几支桔梗顿时一削而断,黏稠的银白色水滴从断口流出,迅速坠入土中消失无踪,正如我那夜所见。
我忙问白炎这是什么,白炎摇摇头,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倒了,又用扇子削断几支桔梗,小心翼翼地将流出的银白汁液接入瓶中,用塞子扣紧,转身拉我回到无心居。
姚窕哭脱了力,已被乐言乐书扶了回去。水一舟接过白炎掌中的瓷瓶,打开看了看,用银针试过,并不变色。想了想又拿针灸用的铜针刺入,拿出时只见铜针下方布满星星点点的白斑。水一舟不由大惊失色道:“这里面含汞。”
我回想起韩朔验尸回来,曾说刘花匠尸身不腐,似是中了汞毒,原来凶手就是将汞毒下在桔梗花中才使刘花匠中毒的么?
“若这花中含有汞毒,又借花香散出,为何单只姚庄主中毒,而我等却能幸免?况且歆儿摘花之时说不定还碰到过这汁液,至今也未见有何不适。”白炎皱起眉头,冥思苦想。
“原本还以为是碧菟丝有问题,没想到竟是这桔梗花。”我不禁自嘲,这才叫做“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碧菟丝?”水一舟见我突然提到这个,不由追问。白炎随即向他讲起我们那日发现碧菟丝断根一事,末了又问道:“白炎孤陋寡闻,只知碧菟丝虽主苦寒沉降,但味甘性温,一般不与外物相反,敢问一舟先生它可有相克之物?”
水一舟捻须沉思片刻,忽然举手锤头道:“该死该死,怎么竟忘了它!
◇◆◇◆◇◆◇◆◇◆◇◆◇◆◇◆◇◆◇◆◇◆◇◆◇◆◇◆◇◆◇◆◇◆◇◆◇◆◇◆◇◆◇◆◇◆◇◆
是夜,庄中传出消息,姚绥不治身亡。
第二日,姚窕在灵堂烧纸,突然发疯癫狂,大吵大叫,不肯让人近身。
苏溪洵又病着,众人一时失了主心骨。有人想起刘花匠死前亦是这等模样,不由重提孙婆子冤魂附身之说,三日时间不到,庄内家丁仆从便吓得一哄而散,往四面八方逃去。
◇◆◇◆◇◆◇◆◇◆◇◆◇◆◇◆◇◆◇◆◇◆◇◆◇◆◇◆◇◆◇◆◇◆◇◆◇◆◇◆◇◆◇◆◇◆◇◆
偌大的怀岫山庄,不过月余时间,便死的死、病的病、疯的疯、散的散。料峭寒风吹起灵堂叠落的纸钱,飘落如雪。房梁上的白灯笼随着门扇推开的吱呀一声,匡然坠落,白烛燃起竹篾和纱布。灵灯陡然熄灭,燃尽一缕青烟。主门大开,冷风穿堂而过。
门口赫然站着一人,我不由目瞪口呆,还以为是在做梦,赶忙喊白炎掐我一下。白炎却不见有何惊慌,反倒迎上前去一揖道:“姚夫人,白某在此久侯了。”
我这才相信自己没有看错,姚绥亲手雕刻的玉像此刻正活生生地站在我眼前,容颜虽已有岁月的痕迹,神采却依旧未变。
她,就是姚窕口中已经死了十三年的姚夫人?!
那女子只是略略有些惊讶,旋即恢复如常,似是默认了自己的身份,开口问道:“阿窕在哪?”
我转身去看姚窕,却见她躲在柱子之后,死死咬着唇角,目光凝滞,看不出悲喜。
“阿窕!”那姚夫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到躲在一旁的姚窕,向她疾走几步,姚窕见状扭头欲走,被姚夫人堪堪拦住,“阿窕,你不认得娘亲了么?性命攸关,你先服了解药!”
听到解药二字,我难掩眸中跳出的火花。只见姚窕接过姚夫人手中递过的乌色药丸,却不服下,闭了闭眼,冷然道,“我娘早在十三年前便已经死了,你又是谁?!”
姚夫人一愣,只听姚窕继续说道,“我爹深爱我娘,为她退出江湖归隐田园为,为她日日雕刻玉像,为她种下这满苑的桔梗……”
“桔梗?”姚夫人轻呢半刻,便冷然道,“人在做天在看!姚绥不过自作虐不可活!我桑琴只要在世一日,断不会放过姚绥!阿窕,让你知道真相,我只怕你会禁受不住。若不是苏溪洵传书于我说你也中了毒,我本想这一世都不出现在你面前,只当……我真的死了。”
姚绥?桑琴?我陡然想起行休别院那幅草书,“欲将心事付‘瑶琴’”么!加之遍种桔梗花,玉像从不离手,姚绥想必爱桑琴至深,桑琴却为何……
“姚夫人放心,姚小姐没事。”白炎叹然道,“在下不得以出此下策请夫人前来,是为求夫人看在姚小姐的份上,放过姚庄主。”
“放过?!”姚夫人脸色骤变,惨笑道,“你是说,姚绥他还活着?阿窕中毒,也不过是引我前来送药?!”她声音变得尖锐,颓然在地,连声笑道,“你们如此玲珑心思,那又如何?!姚绥他连中两毒,世上已再无解药可救!”
“你骗人!”姚窕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碎,终于再难压抑心中悲痛,大声哭喊起来,“你要是害死爹爹,我就杀了你!”她手中不知如何多了一柄刻刀,便要向桑琴扑去。
白炎眼疾手快,当即折扇递出,拦住姚窕的一击,将那刻刀瞬时夹住。无论姚窕如何推扯,那刻刀却如入铜墙铁壁,再难移动分毫。
“阿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吟,水一舟和韩朔一起扶着姚绥,从灵堂内走了出来。
“爹爹!”姚窕手中刻刀落地,抢去相扶。白炎疑惑地向水一舟望去,水一舟微微摇了摇头。我心中五味杂陈,这便是一舟先生曾说的回光返照么。
桑琴淡看姚绥,凄然一笑,声音愈加冰冷,“妾身夫家姓萧,请姚庄主自重!”
姚绥浑身一颤,勉力行至桑琴面前,欲将她扶起,却被她重手一推,瘫倒在地,袖中玉像滑出,跌落在桑琴脚边。
姚窕大怒,“你!”却又顾不得骂,连忙去扶姚绥。
“阿窕,你可知道,东峰桔梗林中,曾有一个女子,等着她的丈夫,回来接她和孩子。她的丈夫曾经说过,等这个女子刻好手中玉像,他便能处理好庄中事务,回来接她一起,退隐山林永不分离。但是全部都是假话!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那女子等啊等啊,等到的只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所有的至亲之人在自己眼前,被自己至爱的丈夫,亲手杀死!”
我心头大惊,不敢置信地看向姚绥,他脸色蜡黄得没有一丝生气。
姚窕倒吸了一口冷气,愣愣地盯着桑琴,摇头道,“你骗人……”
桑琴伸手死死捏住那略有破损的玉像,自嘲地笑了笑,“那时我不过豆蔻之龄,天天与你相遇,你都在刻着手中的玉像,谁知后来竟成了我的模样。我命中五行属金,你擅刻玉,我以为你我有缘。谁曾想,金玉相知,不过是你别有图谋的跟踪与接近!”
姚绥的唇动了动,“阿琴……”
“你不要叫我!你根本不配!当年我那么相信你,不顾阿爹的反对执意嫁与你,亲手将你引入心宿宫,让你成为宫中少主,让你有机会……”桑琴几乎说不下去。
“心宿宫桑家?!”水一舟闻言一愣。
桑琴却仿佛陷入了往事,自顾自地说下去,“有时我想,如果那时不是我相思情切,早了数日刻好玉像,不等你来接我便先回了心宿宫,是不是,就这样索性被你骗一辈子?!还是你准备先杀了阿爹,再来东峰亲手杀了我和阿窕!”
“阿琴,不论你与信与不信,我断不会伤害你和阿窕。我当年之所以……”姚绥眼睑微合,低叹一声,再度睁开,徒留一地寂寞。
水一舟哑然道:“姚家,桑家……原来如此!如果没有记错,当年桑家满门皆灭,乃是为了一副意含山河的绝世之作。此画当年为天下第一剑姚远之所有,死后交与好友桑仲天,桑仲天后建立心宿宫……姚庄主与夫人,莫不是……”
“交与?桑仲天当年用卑鄙手段困住家父,为了画中之密竟一刀一刀将家父活剐致死,如此这般得到那幅可悲可笑的北燕画卷,却可以声名鹊起满口仁义道德的扬威武林,这世上,除了一个我,谁又能帮家父讨回个公道?”姚绥痛心难当,不住地咳嗽起来。
“所以,你就利用我来接近阿爹……”桑琴冷笑道,“若不是那****也在密室,若不是我抱着那幅浸染阿爹鲜血的画卷,若不是你以为阿爹临死前对我吐露了那画中之密,定会将我灭口吧?!”桑琴复又摇了摇头,“我怎么可以将它交给你?就算我死,也不能这么轻易的让你得到!一命还一命,纵使阿爹应该赔你父亲一命,可我桑家其他人呢?!我与上天做赌,只要我不死,定会回来向你寻那桑家满门六十七口人命!”
“那****当着我的面,抱着那画跳下山崖,我以为……”姚绥向桑琴惨然一笑,“我以为我报了杀父之仇,什么都可以放得下。那一刻眼睁睁地看着你衣裾翻飞落下万丈深渊,我才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我恨桑仲天,他杀了我唯一的亲人,我接近你利用你,可却意识不到,我早就爱上你……而我竟然亲手逼死我挚爱之人……那时曾骗你在东峰桔梗林雕玉像等我……后来,我对自己说,以后的无数个日夜,换我来等你……我知道,我一定可以等来你的……”
“爹爹!”姚窕惊呼一声,只见刚刚那把被姚窕扔在地上的刻刀,已经深深没入姚绥的胸口。
“阿窕,你以前总是说爹爹傻,说娘亲不会回来了,你看,如今她不是好好地在这里么?”姚绥拂了拂姚窕的头,轻声说道,“是爹爹对不起你娘……你要听话……以后……好好侍奉她……知道么?”言毕,已然气绝。
姚窕泣不成声,不住点头。
耳畔却响起尖锐的大笑,桑琴五孔血流不止,状甚可怖。
“娘!”
“小姐!”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姚窕尚未来及起身,只见面色惨白的苏溪洵疾跑出来,双手扶住桑琴,“小姐!你这又是何苦?!”
桑琴惨笑道,“那****来信告诉我姚绥已死,我当真高兴……可是片刻之后,却又觉得……了无生趣。……也许我早就该在坠崖时死去了,十三年来,为了复仇,我一直憋着口气不肯死,白白浪费了……萧鼐的那许多名药……续命……”她的目光空洞起来,“如果不是为了死前见阿窕一面,把解药给她……也许我今生,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如今见了,才知道……我们都不曾放下……这样也好……死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说罢手臂颓然放下,堪堪倒向姚绥的方向。
姚窕早已痛哭不止,一日之内,相伴十多年的父亲没了,有了母亲又立即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