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焚起一柱伴月香,在窗下坐了,轩窗半开半掩,清风如水,月华如练,照的七弦泠然。我略调罢弦音,便轻拢慢捻,按宫引商,弦歌如倾,瞬时泄满天地。
滋兰九畹,于彼碣石。
雨露津润,日月休光。
美人愁思,采芙南浦;
公子忘忧,树萱北堂。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虽处穷谷,无人自芳。
秋雁回空,秋江波停。
君子之守,君子之伤。[1]
我弹得入神,指下不停,反反复复调着最后四句。不知何时,竟远远传来一阵箫声,遥遥相和,徐徐奏来。凤鸣清越,箫音温婉,琴箫唱和,相得益彰。
我正心下好奇谁人在此月夜吹箫,却听殿内一声惊呼。
只见宇文歆一身亵衣,赤着双脚,着了魔般跌跌撞撞向外奔去。束琴倚碧见状,赶忙上前拦住,苦劝她回去,宇文歆却置若罔闻,拼命推攘着,试图挣开束缚。
我推琴而起,快步走上前道:“歆儿,你这是怎么了?”
宇文歆似是听到我说话,忽然整个人安静下来,一动不动。我柔声唤了声“歆儿”,伸手想去扶她,她却突然晃身避过,对着我抿嘴“嘘”了一声,道:“玥姐姐,你听。”
四围骤然一静,似连呼吸声都不闻,我侧耳听去,仍是方才那箫声,却变了曲调。细细辨来,竟是半支《晨风》夹杂着半首《子衿》。
山有苞棣,隰有树檖。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
悠悠我思,青青子佩。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2]
箫声低诉,如泣如慕,直入心头。
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不过是倔强的自我安慰罢了。幽居深宫,便如这深谷幽兰,看似孤高不俗,终日却只能自吟自唱,无人来和。
君子之守,君子之伤。我苦笑,最终还是掩不住心中失落。而这箫曲却像是在为《幽兰偈》做注,句句紧扣,字字暗合。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我难以启齿的心事,竟被这吹箫人一曲窥破。
曲邀三遍,倏然而止,只余满庭清辉。我回过神来,见宇文歆兀自痴痴立于阶前,目光茫然,不知落于何方。双足****,青丝散乱,素衣下隐隐透出嶙峋之态,衣袖轻飏,露出一小截玉臂,清癯的右手附在左侧腕间,轻轻摩挲。我俯身拾起滑落在地的银鼠披肩,重新为她披上,低声劝慰道:“春寒料峭,最易伤寒,不若先回去,我这便让束琴去打听那吹箫之人。”
“不。”宇文歆垂下头,涩声答道:“不必了。我……我也没话同他说。”
说罢无话,任由我携了她的手,走回寝宫,重用热水暖了脚躺下。我不知她有何心事,亦不好再劝,只说些爱惜身子的话,待倚碧捧来姜汤,便接过来一匙一匙亲自喂她喝下。末了,见四下安置妥当,又嘱咐了倚碧好生照看,便待起身告辞,宇文歆却突然拉住我衣角道:“玥姐姐,你……你回宫后,还会回来看我么?”
我见她神色楚楚,眼底掩不住的期盼与犹疑,似是生怕遭到拒绝。我握住她的手,四目相对,坦然应道:“不会。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我们同去同归,如何?”
我从她眼中看到如释重负的喜悦,仿佛又变回陵州城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待她安然睡去,我方轻轻将握着的手松开,无意间触到那只淡紫色玉镯,心中竟无端一动。她早就是恭懿皇后选中的儿媳吧?那在璟彦心里,她是否才是他真正的妻?所以他才如此不顾一切也要娶她,哪怕她是北燕指名求娶的郡主,是先皇金口指给萧堇灏的王妃!
想到此处,我只觉周身从内到外都透着寒意,当即绝然斩断这个念头,起身走出秋露堂。
既答应了宇文歆,我便安心在栖云苑住下。萧昶倒曾派人来接我,却被我婉拒,此后再无消息,竟似将我和宇文歆抛诸脑后一般。
我每日或去秋露堂陪宇文歆说话解闷,或在栖云苑四处赏花看柳。这栖云苑依山而建,亭台叠景间竟有家乡园林的影子,加之风景秀丽,湖光山色,皆属天然,远非内廷花园可比,徜徉其中,不觉流连忘返,慨叹山中岁月,一日千年。至于让束琴去打听那夜吹箫之人,却杳无消息,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注
[1]改自韩愈《猗兰操》、杨炯《秋兰赋》、袁枚《秋兰赋》。
[2]《子衿》原诗为“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为押韵调整了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