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昶的默许之下,蒹葭宫失火一事便随着薫儿的自尽,一起被众人遗忘在坍圮的尘埃里,仿佛从未发生。
而大梁与北燕的战事却陷入胶着,北燕虽是女主当政,但在摄政王的辅佐下,内修外攘,亦颇有建树。此番更是借口和亲被拒,趁机伐丧。萧昶本就登基未久,加之早先示人以弱,并无威望可言,此时调兵遣将,不免有些掣肘。
即便如此,他却依然每日抽空探望宇文歆,多是深夜前来,却不过说几句便走,仍回绥宁殿休息。宇文歆则既不拒客,亦不挽留,任他自来自去,自己只整日在房中闭门不出,全无宠妃的骄矜之态。
宫廷内外,暗地里已是议论纷纷,谁都不知这一帝一妃打的是何主意。
就这般过了几日,萧昶忽然遣俞正来传话,要在衍盈宫用晚膳。我寻思着是否要请宇文歆前来,俞正却笑言不必,让我无需多想,安心候驾便是。
戌时过后,萧昶方才过来,一进门便对我歉意道:“朕来迟了。看奏章入神,一时竟忘了时辰。”
我按规矩先行了礼,方笑答道:“来得早倒不如来得巧,方才臣妾去小厨房做了怀莲汤,算来此刻刚到火候。”萧昶眉角一扬,道:“如此甚好,让朕先尝尝梓童的手艺。”
我回头看束琴一眼,束琴早已会意,带了一个宫婢退出殿外,片刻便捧进来一个食盒,打开之后,是两只素净的青瓷荷花盏。俞正取出一盏,亲自用银匙试过,方呈给萧昶。
束琴亦取了另一盏奉给我,我却只端在手上,目光偷偷扫向萧昶,又恐被他发觉,只敢在他袖间领口处飘忽游移,若即若离。
萧昶尝罢一口,却没有丝毫反应,既不嫌厌,亦无夸赞,只默然地一匙匙吃起来。
他越是未置可否,我心中便越不踏实,好似整个人被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异常难熬。我抬眼看向俞正,他与我对视一下,旋即垂下头,全然看不出是何意味。
我按捺下纷乱的思绪,不去想这尴尬的沉默,指间银匙轻转,挑起一整颗莲子含入口中,糯软的莲肉之下,微带一丝微涩。
莲子心中苦。
嗯,倒可算是个出句。
那对个什么呢?
“唔?”一声轻叹,将我的神思瞬的拉了回来。抬眼正对上萧昶沉邃的眸子,心不由漏跳了一拍。萧昶似是看出我的忐忑,忽然展颜一笑,指了指掌中空空的荷花盏,道:“这汤好爽利,朕觉得不过吃了几口,怎么就没了?梓童,这汤可还有么?”
我呆了一下,方才相信他是在赞我,于是放下手中的荷花盏,应道:“有倒是有,只是这怀莲汤原不过饭前开胃的,吃多反倒过犹不及。皇上现在既然有胃口,不如传膳进来,可好?”
萧昶点头称好,随手将空盏一递,俞正已躬身上前接过,随即扬声吩咐传膳。不多时,便有一列宫女太监捧着一色金棱漆碗碟鱼贯而入,依次置于案上。除却金木相扣之声,竟再无一丝声响。待摆放完毕,俞正上前一一验过银牌,又等尝膳太监依次试过后,方过来请旨进膳。
萧昶于是携了我的手一同入座,我这时方一一看清膳桌上的菜式,菜不过十品,半数清素,另有点心四品,小菜、羹汤各两品。
有小太监当先盛了一盏清汤奉上,萧昶随口道:“朕刚用过怀莲汤,这个就撤了吧。”
那小太监一愣,却犹豫着并未退下。
萧昶星目一扫,那小太监吓得顿时跪倒,瑟瑟道:“回……回皇上话,这,这是郁大人让御膳房特意做的,吩咐奴才一定……一定要呈上。”
我不由好奇,郁离官拜太傅,公务缠身,何时竟关心起御膳来?
萧昶稍稍一顿,声音无喜无怒:“这碗里是什么?”
一旁的传膳太监连忙答道:“回皇上话,这是椎宇汤。”
萧昶一掸衣袖,“朕问的是他,这碗里究竟是什么。”
“回皇上,碗里是冬虫夏草、佛手酥、藏红花、刺柏御……还有……还有……鹿鞭……御苁蓉”,那小太监话里已带着哭腔。
萧昶闻言,只默然垂眸看了看手中的杯盏。水汽氤氲,他轻轻吹出一口气,同时松了松浅握杯盏的两根长指。
啪的一声脆响,那御苁蓉便连汤带盏一齐落下,地面瞬时一片狼藉。
他面上表情淡淡,对此未置一词,宫中的太监侍女却立时跪了一地,那捧来椎宇汤的小太监更是不住磕头,状如捣蒜。
我尚不知这汤有何不妥,只见萧昶淡笑着摇了摇头,瞥了俞正一眼。
俞正立即会意,竟吩咐左右将那小太监拉了下去,连同做汤的御厨一起乱棍打死。
我未及说出的规劝瞬时卡在喉中,却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萧昶深看我一眼,抿了抿唇,屏退左右,略带安抚又不无自嘲地对我道:“梓童不知,郁……太傅今日早朝时,竟联合众臣参了朕一本。说朕不该专宠淑妃。‘应眷顾六宫,广延子嗣’。”他玩味一笑,“朕若是流连宫闱,夜夜笙歌,他们又该说朕是‘昏君色主,亡国之兆’了吧?”
我听罢,已大致猜出些因果。战事当头,郁太傅如何有暇顾及这些帝王私事?倒是那些凭借拥立之功进入**的妃嫔,才会耿耿于此。她们同我一样,被当做家族与帝王之间订立契约的纽带,送入皇宫。于是更为敏感,更加渴求帝王的恩宠。而我们的家族,也需要通过我们的受宠,来确认契约的存在。只是璟彦如今的举动,让他们感到了不安。于是也便有了今日这出借御苁蓉与璟彦进补,以……
我深吸口气,轻声道:“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可是当真在意淑妃?”
萧昶似是不知我为何有此一问,避而答道:“梓童以为呢?”
我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臣妾以为,皇上若是真心待淑妃,就不该让她枉担了这任人非议的虚名。”
“哦?”萧昶嗤笑一声道,“梓童觉得朕让淑妃担了哪些非议,不妨说来听听。”
“臣妾失言。”我再次跪地告罪,“臣妾只是忧心淑妃有召怨之患。先人有云:金以刚折,水以柔全,山以高陊,谷以卑安。是以执雌节者无争雄之祸,多尚人者有召怨之患。皇上每多一分恩宠,就为淑妃多招来一分怨气。皇上若是当真为淑妃着想,便当听从郁大人之言,眷顾六宫,广布雨露。如此,方是长久之计。”
萧昶眯起眼,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了一番。我不禁垂下头,避让这灼人的目光,静静等待一场判决的降临。
眼前衣裾轻摇,却是萧昶站了起来,缓缓开口道:“皇后直言进谏,该当重赏。传朕旨意,赏皇后绢绸千匹,赐浴栖云苑。淑妃随同至栖云苑休养。”未等我领旨谢恩,忽又补充道:“非诏,不得回宫。”
我闻言不由心中一沉。“非诏不得回宫”,究竟是单指淑妃,还是连同我也一起被禁足在栖云苑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