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色的火舌仿佛在深蓝的夜幕中开出一朵朵妖娆的红莲,雕梁画栋的彩墨缠绕在这赤色莲瓣间,却嗜血般掀起乌色的火龙浓烟,顷刻间便要吞噬掉前一刻犹自巍峨的宫殿。
火苗趁着夜风气势更高,宫车刚行至蒹葭宫前,热浪便迎面扑来。束琴忙护着我避往一旁。
漫天火光中,只见萧昶远远地被几个太监死命拦在蒹葭宫门口,坚毅的浓眉不悦地拢着,眸中反射出跳跃的火光,透出的挂怀和不甘,我从未曾见过。他见我赶来,只是略一点头,抿了抿被热浪灼的干涩的薄唇,轻轻吐出一句:“她还在里面。”
隔着宫门,我只能看见前殿亦遭牵连,却不知宇文歆所居的后寝是何情形。虽然有诸多侍卫、太监奋力扑救,无奈杯水车薪,一时竟弹压不住火势。我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始担忧,若再迟些,宇文歆只怕……凶多吉少。
正慌乱间,火海里突然冲出一个人影,仿佛洪荒之神般破茧涅槃,呼啸而至。立时便听得四周一阵欢呼:宇文将军出来了!
我眼前一亮,来人可不是宇文轩?璟彦即位后,曾大赦天下,宇文轩藉此无罪开释,更进为翊林统领,仍在爹爹手下当差。如今宇文歆遇险,他自然毫不迟疑舍命相救。
只见宇文轩双目泛红,须发曲卷,犹带火星。甲胄反披在身前,怀中鼓鼓,双手珍而重之地牢牢护住。众人一时忘了救火,纷纷前往接应,一旁有人反应机敏,正要跑来邀功报喜,萧昶却早已大步流星迎了过去。
众人见萧昶过来,纷纷拜倒,山呼万岁,独宇文轩伫立中央,轻启甲胄,凝神俯看着怀中的女子,满目疼惜之色,全然无视一国之君的存在。萧昶也不以为忤,反亲自迎上前去,一边颔首道了声“轩卿辛苦”,一边就要从他怀中接过宇文歆。不料宇文轩忽然抬头,双臂向后一缩,竟自避了过去,萧昶的双手便被如此被晾在了半空。
萧昶眉间一锁,却不收手,一双冷目直盯着宇文轩,沉声道:“宇文将军。”
我一时猜不透宇文轩突发此举是何含义,却清楚地知道璟彦已动薄怒,如此僵持下去,只怕宇文轩难逃抗旨欺君之罪。正想着该如何去打圆场,却听俞正大呼一声“百里大人来了”,话音未落身子一闪,一手已携了百里渊,快步走到萧昶面前,堪堪将萧昶同宇文轩隔了开来。
萧昶面色稍缓,就势垂下手,静静吩咐百里渊为淑妃诊视。这次宇文轩倒再没避让,依言便要将宇文歆放下,却听他怀中传出一声低泣,似雏鸟哀鸣,催心彻肺,令人猝不忍听。宇文轩俯首低低说了些什么,才小心翼翼将怀中人儿放在临时取来的锦褥之上,自己护在一侧,看着百里渊诊脉。萧昶伫立当地,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百里渊片刻为宇文歆看过脉象,目光扫过宇文轩,顿了一顿,方躬身行到萧昶面前,恭声道:“禀皇上,淑妃娘娘因祸得福,现已转醒。托皇上洪福,早先调理得当,元气已复,身体并无大碍。不过略微受到惊吓,吸进些许烟气,引起肺热,好生调养数日便当大好。倒是……宇文将军有几处烧伤急需妥善处理,若有疏忽不慎,怕是极易送命。”
萧昶还未答话,一旁的宇文歆却忽然挣扎着撑起身来,她一动之下,牵及胸肺,不由一阵猛咳。我忙上前去为她舒背顺气,她一时说不出话,只抬手紧紧攥住宇文轩衣袖一角,双目盈盈,透着焦灼,看看宇文轩,又转而看向萧昶,似有万语千言。
萧昶微微一叹,低声吩咐百里渊去为宇文轩治伤。宇文轩轻抚了抚宇文歆的额际,对她浅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深看了萧昶一眼,躬身行礼,方随百里渊离去。
“妹妹,别看了,已经没事儿。”我见宇文歆目送宇文轩离去后,又兀自望着蒹葭宫的烈焰发呆,忍不住上前轻握她的手,却觉自己手下所触春纤应手冰凉。
宇文歆侧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蒹葭宫,眼底倏然落下两行清泪,喃喃自语道:“玥姐姐,我把棋子弄丢了……”
棋子,么……我心中一痛,她到底还是忘不了。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有来有往,人生才步步精彩。若是一味耽于不可复得的过往,这过往反成了人生的羁绊,那便不如毁去。有所失,方能有所得。如此看来,这场大火倒并非全然是祸事了。
“什么棋子?”
我方才分神,竟没察觉璟彦何时走了过来,闻声才知他已在身侧。也不知是不是又被“棋子”二字勾起心事,宇文歆突然低声呜咽起来。
萧昶见她无端痛哭,更是不解,面上一豫似是迟疑要不要继续追问。
我一边拿绢帕替宇文歆拭泪,一边回首开解道:“照臣妾想来,不过是淑妃昔日喜爱的旧物,失落在火中,故而伤心罢了。”
萧昶微微颔首,似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屈身蹲下,接过我手中的绢帕,想替宇文歆擦去面上的烟尘和泪水。宇文歆开始还有些躲闪,萧昶也不恼,反而十分耐心地在一旁低声劝慰,不时为她轻轻拂拭,极尽宠溺。宇文歆方渐渐安静下来,再不哭闹,无力地侧身倚在萧昶肩头,怔怔出神。
我悄然起身,退开两步。刚刚所想又不禁萦绕心头:有所失……方能有所得么。
几不可查的一声轻叹,我招手唤俞正过来,与他商议宇文歆的栖身之所。如今蒹葭宫已毁,六宫除瞻淇宫、甘棠宫已有主位居于正殿之外,尚有陶阳宫、采葛宫、婉娈宫空着。我正自寻思将宇文歆暂安于何处,却听萧昶突然开口道:“梓童不必费心,派几个人将绥宁殿东阁稍稍收拾下便是了。”
他说的云淡风轻,我和俞正听了却俱是一怔。绥宁殿是帝王理政之所,而东阁便是太子所居的洊雷阁,向来忌讳妃嫔踏足,璟彦竟是要为宇文歆干犯祖制么?
俞正到底反应机敏,忙笑道:“东阁倒是便宜打扫,只是……怕被郁大人和柳尚宫知道了……”说到此处略顿一下,偷偷打量了萧昶神色,继续道:“皇上也是知道的,依先生和姑姑的性子,必是要来劝谏的……”
郁离郁大人是璟彦的授业恩师自不必说,而这俞正口中的“姑姑”柳尚宫也非一般宫婢,她原是璟彦的乳母,昔时恭懿皇后薨逝,先皇并未将璟彦送去德贵妃处抚养,仍是交由乳母一手带大,璟彦对她自然极是尊重。而后璟彦登基,即擢柳氏为正五品尚宫,总揽内宫事务,还附带了一句口谕,“姑姑年长功高,宜位视九嫔”。如此一来,自嫔位以下的妃子见了尚宫,反要行礼问安,俨然成了一位“太嫔”。想来这也正是璟彦未能明说的本意吧。此时俞正把郁大人和柳尚宫搬出来,果然令璟彦犹豫起来。
“我不去!”宇文歆忽然还魂一般,冷不防开口道,“我不去那里。”她原本偎在萧昶肩头,此时却想极力想要逃离,无奈身子虚弱,略一使力便摇摇欲坠,萧昶随手一拉,便将她左手牢牢握住。
我低头沉吟,道:“皇上若信得过臣妾,不如让淑妃到衍盈宫暂住,既便于照顾,又不触犯规矩,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一席话说罢,却不听萧昶回应。我抬头看去,只见他正眯着眸子,举着宇文歆的左手细看。宇文歆犹自挣扎着不肯顺从于他。
莫不是伤到了手?
萧昶余光瞥见我正看他,目光一滞,松开宇文歆,起身泠然道:“也好,就依梓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