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沉，冬日的太阳本应是暖的，可放在这不尽的流年中，却怎么也只像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傻傻地挂在那里。
而现在，连这个点缀，都生生被黑夜吞没。
疏影掌了盏灯进来，见我枯坐，宽慰几句，又去给我熬药。
熬药？除了上次在……我从没有熬过。如果没有疏影她们的照顾，我又何以……心安理得的做了那么多年的小姐、郡主，到头来，除了这份血缘、这个姓氏，我竟不知道自己比她们强在哪里。疏影如果不是一个丫鬟，又会有怎样精彩的人生？连接我和她的，却也是因为宇文这个姓氏。宇文氏，我的出生因它而决定了起点，可我，却看不到那终点。
总是有喝不完的药，总是好不了的病。百里大人说，这病总也不见起色，其实是受心病左右。可是这心病要如何医治？人生病了可以请大夫，国家生病了要请谁来看呢？我太渺小，太渺小，除了我自己，一无所有。家族的利益责任乃至荣耀，我要如何去背。脑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新的联盟么，我的心，如这窗外千秋雪，直凉到指间发麻。
天青幔帐换做了雪白，我静静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水笼寒烟月笼沙。透过这层层白纱，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小白。
我对他淡淡一笑，小白，又见面了呢？虽然你骗我、利用我，可你也拼死护我、救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我至今都分不清。所以，我现在还会想着你，还会梦到你，对不对？
只是过了今夜，我必须醒来，我真的要走我自己的路了，我必须面对，我的家族，我的国家。所以，过了今夜，你就不要，再入我的梦了吧。
“歆儿，跟我走。”他伸手拉着我，大大的手掌裹住我的手心。
是热的？！这次的梦，怎会如此真实？！连触觉都？……
仿佛被烫了一下，我猛然挣开白炎的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小白？！”
“是我。”他定定地看着我，又伸手来拉我。
“你不是应该在梅家坞么，怎么来了这里？”我后退一步。慕容明德不是安排了那么多护卫，小白何以毫发无损的站在我眼前？
“我们先离开这里！”白炎眉峰微抬，眸光扫过四角，“歆儿，我有话对你说，这里不安全！”
“我以为我们该说的话那日在陵州早就说尽！”我一时镇定下来，怎样也不会与他离开。不论过往如何，宇文氏之事都与白炎无关。而我，怎能放下宇文氏与他离开？
“人的眼睛，原来是最有欺骗性的。”白炎见我不走，苦笑道，“充斥双眸的东西，往往太近。唯有隔开一段距离，才能真正地感觉到它的存在，铺天盖地。”
“那又如何？你的事再也与我无关。当日是你说后会无期，现在只请你离开这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到了开国侯府，可现在他都必须离开，哪怕为了他自己。
白炎轻叹一声，道：“后会无期？可我总该先告诉你整个事实，再让你做决定……爱，容不得半点欺骗。我总不能骗你一辈子……”
欺骗？我哑然失笑，若是真的被骗一辈子，反倒是一种仁慈。血淋淋的真像，难道不是比欺骗还来的残酷？
“你不是，不喜欢我么……你不是，从头到尾都只拿我当朋友么……”我垂下头，默然。白炎，你可以为了朋友出生入死，我却不愿再牵连任何朋友。
“我不知道……虽然一开始，我……可后来……习惯，甚至是没有道理。譬如这把骨扇，我握在手中许多年……可如今每次落下，却只觉，空落。”白炎轻轻拉住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歆儿，你早就一点一滴地渗透入我的生活，烙进我的心里。”
他的眸中卷着风暴：“我喜欢你，跟我离开。”
我静静地看着他。
我听到他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白炎喜欢文歆么？！
这句话，我曾等了多久？却在一个最差的时机，等到了它。
离开？离开么？那璟灏怎么办，哥哥怎么办，爹爹姑母又怎么办……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早就不是文歆。
我是，宇文歆。
我直直地想要将他往外推，却动不了他分毫，冷声道：“你在开什么玩笑？我手上的镯子对你已再无用处，你还来找我做什么！现在已经一团糟了，你怎么还能这样欺负我！”
“我是认真的。”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片刻却又垂下双眸，微微低头，无力地说，“我曾以为我并不在乎，我竟然以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心……”
“小白！……”我不忍听他说下去，他本是多么骄傲而潇洒无忧的一个人，却对我低下了头。我的面具瞬间破裂，咬着唇，心中忽喜忽悲，江南的夏季，多么美丽而不真实，透着水雾，隔开了这里的一切。没有家族没有责任，开满望江南的炎歆谷中，只有我和他，文歆和白炎，两个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眸望他，“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必须马上离开。”
“我们一起走。”他仍然坚持。
“恐怕，是一个都走不了了。”慕容明德的声音猛然响起，数十个带刀影卫将我们团团围在中心。
“郡主，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慕容明德对我淡淡地道。
“是的。结成新的联盟，我明白也接受，但请你放他离开，他是与宇文氏无关之人。”我握紧双拳，对慕容明德道。
“什么新的联盟？”白炎不可置信的盯着我的眼睛，“歆儿你疯了么！”
“我曾以为萧曦和宇文氏可以给你最大的庇佑，现在看来……”白炎语声寒凉，微顿，“赶来汴梁的途中，我曾经非常的害怕，生死对于我来说，从不曾这么重要……可人怎么能失去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呢？！”他毫不迟疑地握住我的手，“既然他们做不到，就由我来守护你！”
“梅家坞白炎！”慕容明德骤然喊破白炎的名字，我的心头也因为他们的话悚然一惊。
白炎知道，他都知道，知道宇文家要面对的一切，他怕我出事，所以才从千里之外赶来带我离开的么？我心头酸痛难当。而慕容明德却也知道白炎的身份名讳……我不禁惨笑，我若离开，何止宇文氏不保，连梅家坞恐怕也……
我心中千回百转，正待说话，却见慕容明德双眸微斜，睨了白炎一眼，“看来你所知不少？！不错，眼下只缺一个联盟的纽带。你以为，该如何联盟比较合适？”
白炎冷冷地看着慕容明德，一字一句地道：“从来都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况且，我并不认同，用和亲这种懦弱的方式，牺牲一个女子的幸福，来得到什么。”
“那么你便也是知道，结亲是最迅速最有力的途经之一喽？”慕容明德的话，是说给白炎，眼睛，却始终望着我。
“慕容大人，请你的人先退开，我自有话和他说！”我狠狠地瞪着慕容明德，语声掷地。
慕容明德叹了口气，稍稍退后，低呼一声，影卫便退到了外间，却不肯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