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将契阔崖的传说如此讲罢,我也对之失了兴趣。白炎却说那不过是后人附会之举,当不得真,况且我们也并非去求天问缘,有何可忌讳?倘若走到此处不去看看,岂不白来一遭?不由分说仍是拉我上去。
到得崖顶,只觉夜晚天黑,崖周的许多都看不分明。而崖下似乎雾气甚重,深不见底。耳畔隐隐有水声传来,可我们一路而上却又不见溪流。我疑惑地向左右瞧去,但见崖旁密林边有一株大树,缀着红紫色的花苞,枝桠在月光下似乎闪着微微的赤光。
“那是?”我不由地问道。
“木槿。人常说它朝开夕落,最不长久。”白炎说着指了指地上凋零的花瓣,大片大片,似是啼血,“但陵州人却认为它坚韧质朴、永恒美丽,它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下一次更绚烂地开放。那些枝桠上的红绳,怕是途经此处的善男信女,祈求姻缘吧。”
那些挂在木槿枝头的红绳下,系着细长的彩柬,我走进方看清,彩柬上面各自写着不同的姓名,却又满含着相同的企盼。在树下仰起头,乳白的月光照落下来,满树的彩柬仿似都包裹在柔和的白光中,伴着木槿,在夜风中起舞。
忽然发觉前面有两张彩柬似有些异样,一张被撕去了大半,只余下一小截在风中打旋,另一张却被捏作了一团,孤零零地垂在一旁。
我心中不忍,走过去轻轻将揉起的彩柬舒展开来,只见上面用簪花小楷写着:兰烬落、萦萦永为同好。另外半张却只剩下崔萦两个字。萦萦,崔萦,也不知是否是同一个人。
月斜木槿,红线千扎。
契阔崖的传说,其实也许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不过是一颗心。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死契阔,便是这里最朴素而美好的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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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夏日过半。
陵州的夏,带着潮湿和黏稠,似乎只有到了晚上,凉风才能吹遍大街小巷。街头巷尾散着出来乘凉的阿公阿婆,坐着竹椅摇着蒲扇,小小的孩童追着萤火虫跑来跑去。
我和白炎闲走到夜夜繁华喧闹的漱淸河畔,夜风扶柳,今夜的河岸似乎比以往清静一些,河面上更是不时飘过盏盏荷花灯,比起天灯节那夜的灯火辉煌绚烂夺目,荷花灯更显清雅隽秀,落在碧波上的点点柔光,让人顿觉温暖。
“时间走的真快,这就快要到盂兰节。”白炎看着河灯,若有所思。
这几日忙于寻找吴岑,无暇计算时日,不知不觉中却原来这一年的光景已然过半。盂兰节,祭祖怀亲,我不能去母亲的墓前打扫祭拜,在这边帮她放一盏水灯,也是好的吧。
“是今日么?”我侧头问白炎。
“明日。”白炎掐指而语,“陵州的习俗,是在盂兰前日放下水灯,待得盂兰子时,便可飘入冥界,与逝去的亲人共度。”
“小白,我也想放一盏荷花灯。”看着水中不断漂过的河灯,我难掩心中悲戚,那么多年了,娘亲在那边过的可好?
白炎扯了一个笑容出来,道:“好,我也正有此意。”
点燃河灯放入水中,如同放下自己一个小小的心愿,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默地为母亲祈福。
张开双睫,却见白炎也放了一只河灯,神情认真而专注。
“你的亲人也不在了么?”我不禁问道。
“他们健在。”白炎淡淡地说。
“那你这是……”我不明所以。
“为友人之亲祈福。”白炎的语中似乎含着深深的情愫,他平日总是一副无所谓的云淡风轻,笑笑就什么都过去了,今日的样子,让我觉得,那个人对白炎来说,一定很重要。
“是韩大哥么?”我追问道。
“呵。怎么在你心中我白炎只得韩朔一个朋友?”白炎失笑。
“你们不是刎颈之交么?”不是韩大哥的话,难道是那个……心上人?!
“那是自然。但是韩朔的父母亲人,我并未听他提起。再者说,”似是因为讲到韩朔,白炎的眼中卷起星点的火光,摇头笑道,“他啊,别提让我帮他放河灯,他自己估计都没这个心思。”他正色对我道,“你呢,是为亲人而点的河灯么?”
“我……”提起母亲,我总是一言难尽,“我从小就没有娘亲,小时候听下人们私下里说,是我把娘亲克死的……虽然哥哥说他们是乱讲,要我不要相信,可是爹爹却总也不愿见我,我听到过他很爽朗的笑声,但是他看着我的时候从来不笑……”
白炎静静地听我讲完,望着不尽夜空道:“明日,我陪你去嵏山遥拜令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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嵏山是陵州最高的一座山,山势险峻,蜿蜒如龙,在江南一带也属高峰。立于之巅,可俯览陵州胜景。登高寄怀,廖托相思。
不巧的是,今日竟下起了绵绵细雨,似是老天也在这日变得悲悲戚戚,泫然欲绝。虽然雨并不大,但山路较之前也变得难于行走,青石易滑,泥土松软,还未走到山头的竹林,我就连连喘气,好说歹说也得休息一会儿。白炎说我心不够诚,为了母亲大人怎么也得爬上去对着坟冢遥遥一拜吧,我颇为无言以对,心意是一回事,爬山是另一回事啊。
“小白,你轻功这么好,不如带我飞上去?”我讨好道。
“飞上去?”白炎失笑道,“你当我是什么?而且你这么重……”
“死小白!我哪里重了!”说着我就要扑过去捶他,耳畔忽然传来了熟悉的箫声!
我脚下猛然止步,不可置信地望着箫声传来的方向。合着细雨,这声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如诉如泣,缠绵中揉着凛冽之气。
“两相随?”白炎奇道,“这不是一舟先生那日……”
“不,这不是一舟先生!”我断然答道。
“哦?”白炎转身看我,“你如何这么肯定?”
“虽然都是两相随,但是一舟先生的琴音不是这样……”我迟疑道,“如同李修所说,音律皆发于五内,这箫声……和一舟先生曲中意境大不相同……让我想起……”
“那就奇了,你不是说,两相随早就绝了?”白炎玩味的看了看我,眯起眼睛,道,“莫不是出现了其他什么和颜皇后有关的人?”
“其他什么和颜皇后有关的人……”我喃喃地咀嚼着白炎的话,会是他么?如果是与先皇后有关,我所知道的人中,最有可能的便是大皇子萧昶,可是怎么会是他呢?他现在明明应该是和二哥哥一起在汴京侍奉御前才对啊。
“我们前去看看便知。”白炎不待我反应,就拉着我向山上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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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行至大片青竹前方,箫声哑然而止。
我和白炎无奈地对视一眼,如此这般竟还是慢了一步么……
山路迢迢,未走几步白炎忽然拉我转入竹林密处,我疑惑地向外看去,却见是李玥和一位雄赳有力的中年长者,看样子似是习武之人。
“阿爹,女儿还想去庙里上一柱香,请菩萨保佑姐姐早日康复。”李玥轻声说道。
那长者没说什么,点一点头便陪着李玥往山下去了。
我见李玥要走,忙拍拍白炎道:“我们快去问问她可有见到吹箫之人。”
白炎却将我一把拉住,“你当真不怕死呐,前面是京畿卫中郎将李龙城。你想被抓回去?”
我回想了下,才明白白炎口中的李龙城就是我离开汴梁那日在城门下遇到的李将军,只因蒙着眼睛,是以并不认得。想到此处不由暗道好险,李将军不仅认识我,只怕连白炎应该也是认得的了。
我又转念一想,李玥祖籍陵州,后举家随父调往京畿,李杜两家世交,论及财力……李玥和杜汝觞莫不是出身于汴京四大家族的李家和杜家?!若非我从小随姑姑居于深宫没有机会与这番官宦人家的小姐公子打交道,怕是他们早就认出我是宇文歆了,哪有机会一起过那天灯节……
“可是……”那就不去问是谁在吹箫了么?
“不要着急,明日咱们使计调开李将军,再去登门拜访李玥如何?”白炎对我飒然笑道。
我心中一紧,仿佛暖流划过,连忙点头称是。
不过这么一番折腾,我的心神始终记挂着竹林之事,拜过娘亲后也无心再看风景,便匆匆别了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