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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缕香魂何处寻

刘一觉得自己在做梦。

一直到车上,她还止不住兴奋,一直拉着高肃,“你说,我怎么就能蒙对了呢?怎么就能蒙对了呢?老天哪,我一定在做梦……我就随便将几种酒兑在一起,居然就……就对了。”

她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一直说,一直说。那是极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放松的反应,未必真想表达什么,只是宣泄一种情绪。

然而高肃并没有感染她这种情绪,他只是以一种近乎温和的笑容来应付她的兴奋,目光却穿过她的脸,遥遥地落在某个未知的地方,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坐上马车的。他骑马而来,却陪着刘一乘车而去,仿佛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刘一也不觉得他坐上马车有什么不妥,她已经习惯了回身,看到他。于是,在等着高纬赏赐的那十一斛珍珠装车的时间,她说个不停,他沉默以对,却都觉得,彼此在身旁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刘一终于察觉了他心不在焉,慢慢敛去笑容,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高肃的目光回到她脸上,那暗夜沉沉的冰眸一点点温暖起来,却最终只是淡淡摇头。

“你分明就有事嘛。到底是怎么了?你说嘛,说嘛。”

高肃苦笑地看着刘一抓住自己的手臂,满面娇憨,不依不饶——此时的她,完全就是个耍赖的孩子,哪有方才半点试探李德辅的心机?

或许,她从来就不是个有心机的女子,就像他在她眼中看到的,纯净澄明,近乎水晶。那么,要怎样的濒临绝境,才能将那样一个女子逼得全副武装、满腹心机?

从南阳到帝都,从郡衙到皇宫,一路走来,面对处处杀机,一个人,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这条路,她一定走得很辛苦、很疲惫吧。

那么,吾之所愿,前路风雨,与卿同行。

“我在想……”刘一以为自己等得花儿也谢了的时候,高肃终于开口,却是敛去最后一丝笑容,语气波澜不兴——他的表情让她不自觉地松开抓着他的手。

“在三十六种酒中能选对调制‘九五至尊’的酒,你还真不是一般的走运……想来那句话是不错的。”

“什么话?”

“傻人有傻福。”

“啊?你……”

终于明白了高肃是在耍她,刘一气得扑过来打他,高肃虚张声势地躲开。然而马车车厢能有多大的地方呢,两个人很快闹成一团,笑着,叫着,那一份旁若无人,张扬到放肆的快乐就轻而易举地泄到车外,回旋在空旷阴冷的皇宫大内,突兀得让人嫉妒。

倚门独酌的男子,眉宇间孤意更甚。

如果不是穿着九龙环绕的黄袍,如果不是倚着巍巍壮观的宫门,会让人误以为,那不过是个漂泊天涯的倦倦孤客。

李德辅就有这一瞬间的错觉。不过,一闪即逝,他决不会因此而多想什么。他很清楚,面前的人可以孤意,却决不会宽容;可以清冷,却决不会仁慈。不要去妄图揣测他的心思,因为那一张慵懒无谓的面孔之后,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谁也猜不到。

他躬身上前,小心回禀:“皇上,赏赐给斛律妍小姐的珍珠已经全部装好了,是否准他们离开?”

北齐天子却似乎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手端杯,一手执酒,倾倒的酒,澄碧如玉。

“老东西,你猜,这酒叫什么名字?”

他端着酒挡在眼前,不知是看酒,还是看透过杯子看着前方——前方,是刘一的马车。

“这酒……”李德辅看得很清楚,这就是方才斛律妍猜过的那种酒,还因此被赏赐了珍珠,她猜这酒叫“哇,好苦啊”。

但是李德辅不敢答,高纬这样问,就必然另有深意,而且他笑容很奇怪,那笑容让人心底泛起丝丝寒意。

他嗫嚅了半天,最后只能胆战心惊道:“老奴不知,请皇上明示。”

高纬的笑容就越发奇怪起来,慢慢拿下酒杯,“这酒叫柏子叶酒,这是……斛律妍最喜欢的酒。”

李德辅倒吸一口冷气,惊诧地望着远处的马车——那里面已经没有笑声,涂了胡桃油的雕花车体,泛着一种诡异的光。

“皇上……”

高纬却像是倦了,那种奇怪的笑容慢慢淡去,倚着宫门,轻声慢吟:“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

刘一跌进高肃怀里,笑声便戛然而止。

打闹间踩住衣裙导致的意外,让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定格的画面便带了几分暧昧。

他与她近在咫尺,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着对方,也看着自己。他忘了放开,她也忘了离开,相依相拥的温暖,踯躅独行的人有谁不渴望?

只是,这一份温暖又有几许真实?

刘一的眼神,是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迷茫。她越来越不能确定,这令她倍感心安的温暖力量,究竟来自于面前这个人,还是来自于他身上那抹熟悉的影子。

整整一千五百年,从最初酬躇满志地寻找回归之路,到现在越来越渺茫的希望,她开始惊觉,那一段跨越千年的时光,漫长得让她越来越不敢想象。一段足够让石头风化的时光,她究竟还能抓住什么?

也许,心中思念的影子,在抛下执手石的那一刻,已镌刻成伤。让疼痛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比时间更长。

“王爷,小姐。”马车外传来李德辅恭谨的声音,刘一一惊,猛然离开高肃。

高肃看尽她的尴尬与不知所措,狰狞的面具掩藏住所有思绪,只有目光如水冰凉。

他挑开车帘,沉声道:“什么事?”

“皇上赏赐给斛律妍小姐的珍珠都装好了,两位可以走了。”

“有劳公公。”

“王爷客气,老奴告退。”

李德辅躬身后退,腿一瘸一拐,想是被高纬踹得不轻,样子有几分滑稽。

刘一一眼瞥到,心中生出几分歉疚,不管他与金线凤羽,或者是柳依依的事有什么关系,总是位花甲老人,因为她而被人打骂,总觉得过意不去。

她探身向前,“李公公……”

李德辅立刻站住,身子依然躬着,“斛律妍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李公公,你的腿伤得重不重?”

李德辅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刘一说什么,笑容越发谦恭,“奴才做得不好,被主子打骂是应该的,这是为奴才好,奴才心里清楚。”

见李德辅一脸谦卑,刘一忽然明白,在这个将人分出三六九等的王朝,有些人是连说痛的权利都没有的。

心中大不是滋味,转头轻声问高肃:“你随身带着治跌打损伤的药吗?”

高肃看看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唇边的笑容有几分冷冽,“最好收起你的善心和愧疚,你对他好,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

“你……”刘一想不到高肃会说出这种话,想来这就是皇族贵胄渗透到骨子里的优越与冷漠,心中大为恼火,咬牙吐出两个字,“冷血!”

她狠狠瞪高肃一眼,径自跳下马车,从后面副车上抓下一把刚刚装好的珍珠,走到李德辅面前,递到他手里,“这珍珠……”

她是想表达自己的歉疚,因为珍珠是她现在唯一能拿得出来的东西。当作礼物也好,当作补偿也罢,总是一番心意,以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高肃在车上淡淡接口:“还不谢斛律妍小姐赏赐?”

李德辅赶忙跪倒在地,“老奴谢斛律妍小姐赏赐。”

“您快起来。”刘一吓了一跳,赶忙伸手相扶,“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这是……”

然而李德辅膝行后退,避开刘一的搀扶,再次叩头,“老奴惶恐,老奴谢斛律妍小姐赏赐。”

刘一错愕地看着,回首瞥见高肃唇边的讥诮,似乎早料到了这样的结果。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恼火,只能站在那儿,憋出一句:“您……你,你起来吧。”

转身,飞也似的逃上车。

马车起步,将匍匐在地的身影以及远处倚着宫门的黄色身影,都抛诸于后。

一路但闻车声辘辘,车上的两个人再没有交谈。

刘一陷在座位里,依旧在为高肃方才的冷漠生闷气。而高肃,倚着车厢,目光沉沉地落在远处,仿佛穿透了壁上挂着蜀锦,看着什么。

终于,车停了。

“到了,下车。”高肃淡淡道。

刘一挑开窗帘,发现外面一座斗拱飞檐的豪华府第,有几分眼熟,却不是上将军府。

“是你到了,我还要继续。”她没好气地道。

高肃的唇边有笑意,“你也到了,从现在开始,你住在兰陵王府。”

“凭什么?”他的轻描淡写令刘一一直压着的怒火瞬间爆发,“你以为你是兰陵王就很了不起吗?就自以为高人一等,可以轻易左右别人?是不是别人在你眼里就是东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

“你以为,你真的骗过他了吗?”他无视她的怒火,声音低沉、淡定,像一句冰凉的叹息。

刘一便从愤怒的指控中惊醒过来,怒意来不及退去,凝结成一个滑稽的表情。

“什……什么?”

高肃抬起手,似乎想抹去她眉间的错愕,最终却只是落在她的肩上,叹息着笑,“眼神。如果皇上真的相信你是斛律妍,他看你的眼神就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那是什么样子?”

“三分慵懒,三分玩味,三分锋利。”

“会……会吗?”刘一有些吃惊,她从不知道在一个人的眼中可以看出那么多东西。她想起高纬那懒洋洋的笑容,邪异的言行,眼中偶尔闪现的寒光,心一点点沉下去。

“那还剩一分是什么?”

“还剩一分……”高肃苦笑着摇摇头,“还剩一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一向自认为很了解高纬,了解他的残暴,了解他的寡情,了解他喜怒无常,了解他杀人取乐,所以他才能够自信游刃有余。可是,此时才发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破高纬眼中那一点黯色,而这一点黯色,也许才是真正危险的。

“如果他知道我是假的斛律妍,为什么还会放我离开?”

刘一说这话的时候,明显是不服气多过害怕。她那精彩绝伦的花式调酒以及令她兴奋莫名的幸运,全成了别人眼中一场聊胜于无的耍猴游戏,这令她万分气闷,甚至忘了去担心自身的处境。

高肃愈发相信,她的精明是暂时的,迷糊是本质的。

“未必是真的知道,或许他不相信苍黎,或许他不确定,他在试探,或许……”他看着刘一,目光一寸寸阴冷下去,“或许,这只是他的游戏。”

“游戏?”

“用一块布套住你,放任你奔跑,你以为你在逃离,其实……一支箭一直指着你,在你觉得安全的时候,冰冷地射穿你的心脏……”

高肃的手越握越紧,全身都在颤抖,而他的眼神,比他的面具更狰狞恐怖。

“高肃!”刘一惊叫着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

那靠近的温暖让高肃蓦然从梦魇中惊醒。他轻轻喘息,有几分疲惫,“没事,没事……”

他竭力调整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冷静如昔,“我的意思是你现在的处境比以往更危险,你只有待在兰陵王府,我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可是……”

“还在犹豫吗?难道……你不想知道柳依依的故事了?”

“柳依依?”刘一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盯住高肃,“你以前说你没听过柳依依这个名字——原来你在骗我!”

高肃的回答只是一个不置可否的笑容。

他径自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想知道柳依依,就来兰陵王府。”

刘一一直看着高肃的身影消失在府门之后,蓦然反应过来,跳下马车,追上去。

“大骗子!”

她在他身后大喊,语气不自觉带了哭音。

高肃蓦然回首,刘一眼中绝望受伤的神色让他觉得他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

“一一……”

“别叫我!”刘一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心中的愤怒。

在这个迷雾重重的异时空,柳依依是个影子,让原本就不明朗的事情更加扑朔迷离,她相信只要把柳依依从影子还原成人,所有谜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所以,她所有的目标都是寻找柳依依。

为了这个目标,她在一团迷雾中左突右冲,举步为艰,却始终不曾放弃。她以为是她坚强,或是勇敢,但在此时压顶的愤怒之中,她忽然明白,她之所以能够坚持,只是因为她找到了让她可以坚持下去的人。

相信不管前路几多风雨,转身,就能够看到他,所以才能坚持;相信就算深陷绝境,也有他不离不弃的守护,所以才能坚强,才能勇敢。

但此时,她才发现,那个她深信不疑的人,那个让她坚强勇敢的人,其实早就把她苦苦追寻的答案握在手中。他的不离不弃,与其说是守护,毋宁说是戏耍。

一种被全世界欺骗、孤立无援的委屈与绝望瞬间就袭上心头。

“大骗子!你早就知道柳依依,可是你骗我说不知道,然后看我在这里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说我在高纬眼中是个游戏,那么在你眼中呢,是不是连游戏都不如,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喊出最后一句话,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得不让它落下来,只是用那双蒙着水雾似的大眼睛愤怒地、狠狠地瞪着高肃。

高肃的眼神就多了点心疼,多了点无奈。他苦笑着摇摇头,被一通连珠炮当头轰下来,他终于知道他错在哪儿了。

“如果我说我不是早就知道柳依依,而是昨天才知道的,你是不是可以不再叫我‘大骗子’?”

“不可以!”刘一怒气冲冲,脱口而出,吼完之后,才发现不对劲,惊讶地望着高肃,声音小了许多,“昨……昨天才知道的?”

高肃此时才敢上前,她方才叫他“大骗子”的时候,那眼神简直就把他当成瘟疫,他若敢上前一步,她立刻就转身跑掉。

“斛律子珩让我帮你查柳依依,除了一个名字,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派了很多人去查,昨天才收到消息——现在,不生气了?”

他低头看刘一,刘一不吭声,脸依然红彤彤的,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为刚才的大吼大叫不好意思。

他倾下身,与她平视,“你的嘴巴很厉害呀,不问青红皂白就指控别人是你的强项?”

如果他没记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强的就是在悬崖那一次,他九死一生把她救下来,她非但不感激,下来就是一通狂轰滥炸。动嘴也就罢了,还动手,害得他本来就伤痕累累的后背差点筋断骨折,修养到现在还没恢复元气——他真的有点冤,是不是?

“呃……我……”刘一有一丝愧疚,不过立刻又色厉内荏起来,“是你不把话说清楚,还来怪我不问青红皂白!”

“是我话没有说清楚,还是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在你眼中,我这个大恶人、大骗子配做什么好事,对不对?”

“才不是,我……我……”刘一真的有点急了,如果不相信,就不会有刚才那种被欺骗的强烈痛楚,可是她又不知从何解释。

高肃却蓦然笑得开怀,“逗你的——看,被人冤枉指控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刘一蓦然闭了嘴,被人小小戏耍了一番,有点恼、有点羞,更多的却是愧疚,她对他无端指控何止一次两次,那他岂非要一次又一次承受被人曲解的委屈、不甘与无措?

然而,要死鸭子嘴硬的刘一主动认错一向比登天都难,她酝酿了半天,才吭哧出一句:“算……算你有理。”

好在高肃也没指望她认错,能在刘大小姐脸上看到这般千载难逢的羞涩表情,他已经很有成就感了。

“你打算这么一直站着讲话吗?我可是有伤在身的人,不奉陪了。”

他说完,转身向府内走去。这一次,刘一再不敢多话,乖乖地跟上前。

兰陵王府虽不及皇宫奢华,但也楼宇森列,多间院落相互毗连。而园景修建取法自然,颇有雅致。其间檐廊回转,曲径通幽,随处可见苍松翠柏,掩映在白雪之中,挺拔苍劲,经霜不凋。

刘一随着高肃在院落中穿行,最后来到书房。

一进屋,刘一就迫不及待道:“现在,可以告诉我柳依依的事了吧。”

高肃示意她坐下,命人取来个银色手炉,让她抱着暖手,又命人上来热茶,才开口道:“你说,柳依依就像个影子,一点都没错。”

“什么意思?”

“像影子一样暗淡无声,躲在角落里,让所有人忽视她的存在。”

“我不明白。”

“她本是宫中歌舞教坊的一名舞伎,可是和其她光彩照人的女子不同,她容貌普通,言辞木讷,举止粗笨,常常连一个最简单的舞蹈动作都做不好。后来还因为意外伤到脸,留下一道疤痕,从此便失了跳舞的资格,成了伺候其她舞伎的婢女。她很快就湮没在后宫群芳之中,暗淡无光,成了最下等的丫头。而她本人也愈加沉默,经常一天一天的一句话都不说,时间久了,很少有人再记起她的名字,都叫她哑子。”

刘一越听越皱眉,这和她想象的差太多了。虽然她并不知道柳依依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当初拓拔锋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已经勾勒出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她至今对拓拔锋念给她听的那首诗印象深刻——

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惊鸿动四方。

疑见洛神谪临世,祈攀天府访陈王。

那就是个凌波临世的洛神仙子,凭一支舞就能征服无数人的绝代佳人啊,怎么可能是高肃口中“容貌普通,言辞木讷,举止粗笨”的婢女呢。唯一的可能,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

“有什么不对吗?”

高肃看着她抱着手炉,眉头深锁,闷闷不乐。

“你说的柳依依,不是我要找的柳依依。”

高肃一扬眉,“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要找的柳依依,是个很会跳舞的女孩子。”刘一想起她那个华丽凄迷的梦境,梦中女子一袭孔雀羽衣,足踏碧莲,临渊而舞,那个形象与拓拔锋的描述重合,那才是她要找的柳依依。

“拓拔锋临走之前告诉过我,他见过一次柳依依,印象极其深刻,因为他以前以及以后,再也没有见过柳依依舞出来的那种华丽出尘的舞姿。能让闷葫芦如此盛赞,可想而知柳依依有多出色了。而且拓拔锋还告诉我,当时见到柳依依跳舞的人里,还有人赋诗一首‘芙蓉出水映佳人,一舞惊鸿动四方。疑见洛神谪临世,祈攀天府访陈王’——这样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你说的那个暗淡的宫女呢?”

刘一有点气馁,她本来是抱了好大的希望的,以为事情终于有了头绪,现在看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高肃看着她,微微一笑,笑容有点莫测高深,“怎么不可能呢?或许我说的,和拓拔锋说的,本来就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刘一还是不能把这两个形象重叠。

“因为,就是我说的这粗鄙暗淡,让人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宫女,在太后寿宴上做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什么事?”刘一好奇起来。

“当时太后大寿,皇上为讨太后欢心,已于月余前寻来一块巨型美玉,命匠人雕成一座碧莲台,藏于御景园碧波湖的湖心小岛上。寿宴当晚,月上之时,飨宴正欢,皇上率众臣陪太后一起登上湖心小岛,准备将碧莲台献予太后。未曾想到得岛上之后,却见到一幅奇景。”

“什么奇景?”

“一女子在碧莲台上翩然起舞,穿着一件凤羽舞衣,光华万千,而她本人就像踏月而来的仙子,孤独灿烂、华美飘逸。她的舞姿震动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君臣,众人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梦境,或是幻影。”

高肃说到这里,看着刘一。

刘一忽然反应过来,惊呼:“柳依依!”

“不错,就是柳依依。”高肃点点头,接下去道,“只不过当时没有人会把碧莲台上的女子和那个不起眼的宫女联系在一起。或者说,没什么人会把她和凡人联系在一起,大家都更相信她是天宫而来的仙子,为太后以舞贺寿。”

刘一不难想象,月光之下,霓裳羽衣的女子足踏碧莲,风华绝代,是怎样的一舞倾城,令一群不期而至的凡夫俗子失了魂丢了魄。

“后来呢?”

“后来……”高肃的眼神黯了一下,“后来发生了意外。碧莲台上的女子显然不是等着给太后以舞贺寿的,她甚至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多人看她跳舞,惊惶失措之下摔下碧莲台,落入湖中。”

刘一一下坐直身子,紧张地问:“她有没有事?”

“没事。”高肃摇摇头,“我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你?你救的柳依依?这么说,你们在太后寿宴上就已经认识了?”

高肃看着她,虽然她没用那种指控的激烈语气,可是意思还是没变,只得无奈地解释——他本是话很少的人,可现在,越来越习惯于解释。

“我当时是救了她没错,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事实上,她被我救起来之后,就被送去医治了,我以后再也没见过她,也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刘一相信他说的全是真的。如果不是因为她而追查起柳依依的线索,他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想起来,曾经有那样一件往事,曾经有那样一个女子。他本就是个骄傲无情的人,心冷如铁,能被他看得上的人,记得住的事,从来就没有多少。再美的女子,于他,也是淡薄如烟,刹那间的惊艳或许有,转瞬即忘。真正刻骨铭心的,又能有谁呢?

可是,她不能摆脱心中不好的感觉,在听说高肃救了柳依依之后,开始有一层阴云盖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握紧手炉。

“再后来呢……柳依依在宫中怎么样了?”

“再后来……”高肃想起昨天接到的消息,唇边笑容不变,眼神中暗色却更浓,“再后来她就销声匿迹了,像个影子一样,彻底隐去了。”

不是他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不得力,而是柳依依那样身份下贱的宫人,本来就很少有人会去关注他们的结局,所以,最终只能是销声匿迹。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她死了。”

刘一抱着手炉,感觉其中的炭火慢慢冷却,身上泛起一阵一阵的寒意。

高肃起身拿来一件衣服给她披上。

“她死了,是吗?”刘一抬头看着高肃,明澈的眼中有淡淡的哀伤。

高肃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是如此强硬,强硬得一个人就可以面对任何危险,让所有人为她的勇气折服;她又是如此软弱,软弱得别人受一点点伤害,都会让她痛彻心扉。

“她……可能是得了重病,那天的湖水很寒……又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是被人害死的。”

“什么?”高肃有点讶然,他手下的探子都探不来的消息,她怎么如此肯定?

“她是被人害死的。”刘一又重复了一遍,垂下眼帘,声音很轻却不容反驳,“因为你……被人害死的。”

“什么?”高肃更惊讶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刘一抬起头,看见面前这个高傲强势的男人一头雾水的样子,忍不住叹息:“我现在终于明白我帮李德辅时,你为什么那么说了‘你对他好,对他来说未必是好事’……你既然这么明白,当时又为什么要救柳依依呢?”

高肃还是不明白她的意思,“当时情况那么危险,我难道不该救人吗?”

“应该,这本来也没什么错,可是——”她顿了一下,看着高肃,看着他一个眼神、一个笑容便流露出的那种羽破天骄、无人能及的气势——吸引人,也毁灭人。

她心中叹息,爱上这个男人的女子,是注定要堕入地狱的。

“你那么做,却足够让一个因妒生恨的女子失去所有理智。”

高肃皱眉,“你是说……斛律妍?”

刘一点点头,“斛律妍青梅煮酒应该就是在太后寿宴上吧。如果我没猜错,还是在柳依依跳舞之前。”

她只是偶尔迷糊,却绝对不笨,非但不笨,还是个聪明绝顶的女孩。零零碎碎的片段被她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大概清晰的脉络。

“那晚,斛律妍本来成了宴会绝对的主角,应该是艳惊四座的那种,可是,柳依依一出现,一切都变了。”

“你是说,因为柳依依抢去了斛律妍的风头,所以,她杀了柳依依?”

“不完全是。”

刘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个千年之前的女子的爱恨情仇,她却仿佛感受得一清二楚,难道因为她的灵魂占用了她的身体?

“斛律妍不在乎别人抢她的风头,她在乎的是柳依依抢走了你的全部视线。”

她看着高肃,眼神有一点迷离,“你看柳依依跳舞看得很专注,你在心里欣赏那支舞,你对跳舞的女子笑了……她掉下去的瞬间,你非常紧张,所以你比任何人反应都快,最先抢过去救起她……湖水很冷,你抱她抱得很紧,担心她会不会就此死去……你甚至对她有一瞬间的动心……”

高肃眉头微蹙,当时的情形是怎样的,他完全记不清了,而他当时的反应是什么,心里想的是什么,更是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唯一不忘的是试着去解释什么——

“我没有对她动心。”

刘一笑了一下,“你当时想什么,谁知道?反正,斛律妍看到的你,就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高肃反问。

“因为我就是斛律妍。”

“你不是。”

“反正……”刘一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她仿佛透过斛律妍的眼睛看着当时的一切,而所看到的都是斛律妍脑海中的残存的影像。

“反正我就是知道。”她小声嘟囔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从头上拔下金线凤羽,“柳依依当时穿着的就是金线凤羽织成的舞衣,斛律妍也一定听说过金线凤羽的传说,所以她才会认为柳依依故意穿上那件衣服来吸引你的注意。以她那种偏激狠毒的性子,杀了柳依依,烧了舞衣,完全有可能。”

“什么是金线凤羽舞衣?”

“你不知道?”刘一有点惊讶,转念又一想,那个传说只能骗骗情窦初开的少女,高肃这样的男人不知道也完全有可能。当下,就把青瑶给她讲的传说给高肃讲了一遍。

高肃静静听着,刘一讲完之后,忽然开口:“若是金线凤羽舞衣如此珍贵,一个小宫女如何会得到?她那晚怎么会出现在碧莲台上跳舞?”

刘一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刚刚还为自己拼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有点小小兴奋,现在才发现,找到柳依依对解开谜题没什么帮助,依然是一团乱麻。

苍黎在柳依依的故事中扮演什么角色?

舞澈又为什么会有金线凤羽?它和她的救赎有什么关系?

柳依依一直把自己隐藏成影子,为什么要穿上那件华丽的舞衣跳舞?

李德辅听到金线凤羽为什么会怕?

千头万绪依然纠缠在一起,混乱而迷茫。刘一趴在桌子上叹气,真的很累,谜底到底是什么?

高肃忽然伸出手,“把那个给我。”

刘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金线凤羽,她递到他手上。

高肃拿着金线凤羽,时而对着阳光,时而放在桌上,看得很专注。

“神鸟凤凰送孔雀的礼物,要一千只孔雀中才会有一只得到一根这样的凤羽,有珍贵的金线嵌在其中的凤羽……”

“是啊。”刘一有气无力地答道,不知道高肃为什么要念这个。

高肃忽然放下手中的凤羽,沉声道:“这根金线凤羽……是假的。”

刘一茫然地瞪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假的?怎么可能是假的?舞澈临终前郑重其事地让你转交给我,藏了那么多秘密的金线凤羽,怎么可能是假的?难道你见过真的?”

她语速又快又急,因为震惊、因为焦躁、因为惶惑以及其他说不清的情绪,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高肃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把凤羽递到她眼前,“真正的金线凤羽,金线应该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可是这根,你仔细看,是有人把用黄金抽就的线逢到了普通的孔雀羽上。”

刘一闻言,把孔雀羽拿过来。说实话,她第一眼看到这根孔雀羽,就被它的华丽璀璨镇住了,再加上它背后隐藏的秘密更让它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她还真没把它当成羽毛好好看过。此时,听了高肃的话,心无旁骛,细细观察,才发现那几根金线和其他颜色的羽确实不一样,有人为的痕迹。

可是,她还是将信将疑,一千五百年前,什么样的技术能把黄金抽成金线?

“这金线如此纤细,我不信有人能用黄金做到。”

“就我所知,皇宫织造坊就能办到,皇上龙袍上的龙就是用这种金线绣成的。”

刘一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敢想象,如果真有这样的金线,那么又是谁,把这样的金线一根根绣到孔雀翎上,如此殚精竭虑,如此费尽周折?

她似乎看到一个人,在阴暗的角落里,点一盏昏黄的灯,一针一针地绣着孔雀羽。华丽的舞衣在针下慢慢成形,那是用一点金光装饰的血腥,用一片璀璨掩盖的黑暗。她看到昏黄的灯映着一张脸,眼神恶毒,笑容狰狞。

那个人,绣的不是舞衣,绣的是诅咒。

她猛地站起来,眼前一片流光飞舞,幸而被高肃紧紧扶住。

“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是起得有点猛,大脑供血不足。”

她扶住脑袋,让那一片眩晕尽快过去,“我要去织造坊,可能能查到线索。”

高肃一向喜欢雷厉风行,但是现在,他发现这种作风有时让人生气。他按着她坐下,“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想知道真相,靠的可不是这种不要命的做法——吃饭,睡觉,我说可以了你才能去。”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刘一闷闷地嘟囔着,看着上方狰狞的面具——却没有真的要反抗的意思。她其实想说,被人关心的感觉真好,只是,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口不对心。

高肃却不管她说什么,眼神透着十足揶揄,“不听试试看,我保证你在兰陵王府寸步难行。”

刘一权衡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

“那么,好吧,听你的,吃饭——我要吃龙、虾、大、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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