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嗯……甄小姐请节哀顺变,尽快来警局处理一下后续情况吧。”
我慢慢的放下手机,心中却是完全平静的,因为这么多年来,对于这种事情的发生我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或者说,那个人是否存在于这个世上,对我而言本来就没有什么区别。
——我的父亲,前不久还到我家来借着酒劲要钱的男人,最终还是因为喝酒闹事,而变成了躺在公安局冰柜里的一具尸体。
我跟着一个警官来到公安局的停尸间门口,就看见蜷缩在椅子上的甄凌,他听到动静抬头向我这边看过来,眼睛红红的好像可怜兮兮的小兔子一样。
我没有说话,推门走了进去,把目光落在那里面皮肤泛着青灰色、胸前留着一个干涸血洞的躯体上,那张我一直厌恶的脸庞因为死寂而显得更加丑陋,却也透着一股可悲的意味。
听说他是被亡命徒一刀捅死的。
甄凌也脚步虚浮的跟了进来,显然他之前已经在这里哭了一阵,好不容易稍微平息了情绪,在重新见到那死气沉沉的躯体时,理智的弦再度崩断,跌跌撞撞的跑到我身边,不等我躲开就把头埋进了我的怀里,肩膀不住颤抖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哽咽。
和我不同,他对那个男人还是有不少感情的,这也不枉那家伙宠着他这么多年,为了供他上学,我连初中都没有读完就被逼着出去打工。
怨恨吗?
为什么同样都是他的孩子,我却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待遇?
但如果不是离开了那个在我眼中一片死寂和枯燥的学校,也许我也不会有机会发掘自己的潜力,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吧。
我的思绪一时间又飘向了空洞的虚无中,凌乱而令人晕眩的片段在脑海中交织,我步伐也有些不稳,急速闭了闭眼又重新睁开,我看着埋在怀里的那颗脑袋,有些烦躁的簇蹙眉尖,伸手扶住他的肩膀想把他推开。
我明明一点也不难过的,却不知为什么腿脚也像踩在了棉花上一样开始虚软,自己想要站稳都很勉强,何况还有这么一个基本不能靠自己的力量站稳的家伙倚靠着我。
扑到我怀里有什么用?你以为我会和你有同样的感受,可以互相安慰或者一起抱头痛哭吗?
不过就在我准备把他拉开的时候,我的指尖忽然捕捉到那股冰凉的温度,混乱的几乎变成一团浆糊的大脑才稍微有了运转,低头一看,这小子居然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这可是深秋了,何况还是在冷库这种温度低的地方。
“你起来。”我立时被这些麻烦事搞得有些烦躁,不得已只能张口出声,却发现我的喉咙竟然有些莫名的嘶哑。
甄凌抽泣着抬起头来,泪汪汪的红眼睛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提起自己的耐心,把他往旁边推了推,然后伸手把大衣里的手机和钱包拿出来放在裤兜里,最后把这件最保暖的衣服脱下来扔到他的身上。
“你先出去。”我说完就不再看他,转头望向了一旁的警官,但我的眼角余光瞥见他扯了扯披在背上的大衣,抬起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踉跄的走了出去,“咔”的关门声传进耳朵之后,我才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屋子里除我之外唯一的一个活人身上——
“黎警官,有话直说吧。”
眼前这个高大俊朗的年轻警察,是刑侦队的队长,同时也是公安局常驻的管事人,黎影。由于那个人经常因为喝醉酒闹事而再三进宫,我和他也算是很多年的老熟人了,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领走醉酒的老爹时,个子大概只到他胸口的位置,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这大概也是我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我们找到了现场的一段监控,画面显示当时你父亲……”黎警官说到这里看了躺在那的尸体一眼,然后似是明白我的心情而改了口,“……被害人当时似乎是与那几个嫌疑人交换了什么消息,而后在索要钱财的过程中被杀害,我们会以故意杀人案立案……”
“谢谢,其实也无所谓。”我抬了一下眼皮,只感觉脸上的肌肉和神经有些僵硬,“你应该也能猜到他只是咎由自取。”
黎影有些苦涩的一笑:“话是这么说,但我们身为警察,必须尽职尽责,所以后续可能会有一些情况需要你来配合……”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这种事就是想拒绝恐怕也很困难:“那他怎么办?”
“法医的检验已经完成,你跟我来办个手续就可以处理后事了。”
接连三天,我几乎把整个市区都跑遍了,才把那个人的后事处理妥当,甄凌明明什么忙都帮不上,却还要一直跟着,还好很多时候黎警官考虑到我们姐弟俩的不易,安排了警车接送,这才免去了跑几站路也打不到车去殡仪馆的倒霉事。
我从没处理过这些,甚至从小到大,我连别人的葬礼也不曾参加过——那个人连个朋友都没有,哪有机会接触这些事情,所以几乎是晕头转向摸索着完成了所有步骤。
葬礼之后,还有财产处理之类,虽然那人根本没什么钱,但老家的房子也不能放着,最终我以一个便宜到可以算是“随意”的价格把它卖给了附近的邻居。
我眼皮沉重,视野模糊的收拾着房子,把为数不多有用的东西放进顺路买的拉杆箱。
都不记得……我已经有多久没有回来这里了,收拾起来竟有一股滞涩的陌生感。
我昏昏沉沉的在暗淡的光线下翻找,旁边负责装废品的大箱子已经又快要满了,我刚想起身把它搬到外面,腰却因为弯久了而有了酸痛的感觉,正无助着,一只纤瘦的手掌伸了过来,把我扶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他看着我的眼神中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忐忑不安,只不过此刻更加明显的,是他憔悴的脸色。
“怎么不睡?我动静太大吵醒你了吗?”我问。
他抿抿嘴立刻摇头:“睡不着,我帮你一起收吧姐。”
说着,他就不等我答话,动作迅速的捧起那个大箱子向外走,明明瘦弱而苍白的小身板,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重活一般并不十分吃力,瘦小的身子和硕大的箱子比较起来显得十分违和,我连忙起身来抬住了另一边,在他有些讶然无措的目光中一起把箱子搬到了院里。
“姐你去休息吧,我来就可以了……”
放下箱子,他就不停歇的继续收拾,反倒变成了我有些不知该如何插手,我望着甄凌那明显营养不良的瘦弱身躯,忽然觉得心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钻心的刺疼。
“小凌……”我把心中那个还不成型的想法强行拎了出来,犹豫着开口,“你别住学校了,去我那吧。”
“啊?”他显然是吓了一跳,立刻好像是正在听老师训话的学生一样站直身体,眸中好似闪过一丝喜色,但很快又被慌张取代,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可是……”
“可以的话,转学去城里吧,我家离学校不远,而且那里的学业也不是十分紧张,你可以每天都回家来。”我整理了一下语言,继续说道。
他接下来的反应是愣住,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开口:“回……回家?姐姐的家吗……?那、那我以后可以一直……”
甄凌乖巧而又紧张的模样,让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愧疚之意,更加坚定了要好好照顾这孩子以弥补往日冷言冷语的决心——他是个好孩子,从小就像个乖顺的猫咪一样,听话懂事,明明他没有做错什么,可每每我因为一回到这里就会产生的压抑心情而迁怒于他,他都缩着脖子紧抿着嘴默不作声,把所有的怨气都承受下来。
我明明知道这些年来始终冤屈了这孩子,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偏偏他还总是逆来顺受,从不多说一句抗争的话,助长了我的气焰。
他这个年纪,明明该是朝气蓬勃的,却因为完全不属于他的过错,而变得谨言慎行、沉默寡言……我曾去过他的学校,在老师和同学眼里,他几乎不跟别人互动,一个完全可以评校草的俊俏少年,就这么好像小透明一样每天悄无声息的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自愿的被人习惯性无视。
“明天起这里就卖出去了,除了我那,你还有别的家吗?”我撇了撇嘴,看了一眼厅中还摆放着酒瓶的桌子,“他死了。”
那个总让我心头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的男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朝还在迷茫中的他走过去,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抬起手抚了抚他柔顺的短发。
“我们家,以后只有我们姐弟二人。”
他立刻像是受宠若惊一样呆住,苍白的脸上渐渐涌现出激动的红润,终于鼓起勇气从我这次见到他开始第一次抬起头正面看着我。
我在此刻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子已经快要比我还高了。
“姐姐……”他呆了半晌,才嗫嚅着轻喊了一声,“姐。我能……抱抱你吗?”
我对这个要求有点意外,点头默许了。
这个瘦弱的身子贴过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温暖,那是一种久违的,能够触动我那颗冰冷的心的柔软。
他把下巴放在我肩头,脑袋整个埋进了我的颈窝里,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我感觉到一滴温凉的液体滑落到我的肩膀上,素来不会安慰人的我只能抬起手,把他那瘦瘦的身子圈住,哄小孩一般轻拍着他的后背。
深秋的寒夜,似乎也被这重新燃起的亲情的温暖驱散,如冰霜的心尚可消融,这透过门窗的微凉晚风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