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又对严总说:“有时候,我还觉得很压抑……”
“你是说有人打压你,不给你发展的机会吗?”她打断我,字斟句酌,表情很严肃。
“你放心,我来后,这些事不会再发生了。我对事不对人的,这是我的原则。”
我这才意识到,她拥有跟我完全不同的思维系统、语言系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宇宙,原来我不是想明白过这一点吗,为何今天又糊涂了?
刚才的那通话,我可能是白说了,这让我有些好笑。
我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笑起来,“不是这个意思,那你就莫怪我乱讲喽。我看,你肯定是得抑郁症了,呵呵呵。”
我也只好笑。
“说说看,华信的牌子,这么响。待遇也很不错。你现在还是个中层干部。又没哪个领导打压你,你为什么压抑?搞不好,你就是人常说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喽?”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讲下去。有时,我确实口拙,舌笨。这种情况,不是头一回了。
“说到要掌握自己的命运,那要看你想怎么个掌握法?”她点点头,“要是你想对每件事都自己说了算,这才算掌握,把么我看这个世界上,从古至今,就没哪个人做到过。”
她说得对。但我说的要把握命运,恐怕不是凡事想自己说了算。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她见我好久没答话,有些嗔怪了。
她的眼角虽有细纹,但双颊丰盈,瞳仁黑漆发亮,带着一股与年岁不符的水灵。我以前只觉得她长得美,但从没机会这么细看她全部的容貌。难道这就是我今天所得不多的收获?
我说:“我不认为你讲得不对。我就是……我就是想,每天周而复始的,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写同样的报告,这很可怕。随波逐流的,一天天就变老了……”
她打断我:“说到随波逐流,我有个想法。也不一定对啊,就是说,随波逐流,某种程度它其实是好的事情。因为它跟这个顺势而为,是一样的道理。”
可能是怕我不明白,她又解释,“你能认为顺势而为不对吗?最近集团就发生了一些事——我只是打个比方啊——有的人,就不知道顺势而为,到头来很吃亏。”
“至于周而复始嘛,”她飞快地说,好像是为了不给我留时间去思考她刚才的比方,“每个人都差不多。真的,谁能天天干新鲜的事?无论多么伟大的人,每天至少有80%的时间是在干重复的事。这不是我说的,是个伟人说的,你可以到网上去查。”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示意我先不要回答,接起电话,说了声你好,口气很热情,看来是个很熟的人。
那头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她就呵呵笑起来,语带埋怨地说:“咯几天,把我都吃怕了,每餐饭还要喝酒,我又不是个酒鬼。”
那边说了几句。
她笑了好一阵,“好喽,好喽,你搞得咯客气,那告诉我地方吧,我下了班就来,要得啵?”
接完了电话,她说:“是几个老乡,晓得我调来SH,轮流组织吃饭。”
我笑道:“你朋友真多。”
她笑了,说:“你看,我不是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喝酒我不愿意,对吧?但是老乡请我喝,我能拒绝吗?”
说完了,她又笑。我于是跟着一起笑。
她说:“今天没谈出结果。我们谈出结果之前,你别匆忙做决定!”
她从柜子里拿出手提包,看来要赴老乡的酒会了。
我正准备出去,她喊住我:“还有,你这次为什么不参加竞聘啊?”
我有些犹豫,不知如何解释。
她已匆忙地往门外走,我就跟着走。到了门口,她站住了,回头轻声说:“前天的面试——你知道就行了——我不是很满意。我准备找人事部谈谈,看能不能过段时间,给我们宣传部再单独组织一次。”
我有些吃惊。我觉得,她似乎在暗示什么。
到了晚上,犹豫很久,我把严总的这句话告诉了裴梨屏。
她鼻翼抽动几下,“我就知道!”挨着我的脸亲了一口,“弄到这么重要的情报,好好奖励你。”一边说,一边开始脱衣裳。我俩这时还都在客厅里,我被她逗乐了。
灯光照耀下,她的皮肤透亮极了,可以看得见丝丝的毛细血管。
她换了一种娇媚声音,很像影星说台词的口气,“宝贝,今天我要把你榨干、用尽。”神情与语气,令我想起去年年中会,她在宾馆房间里一边说拒绝我的话,一边却亲我的耳垂。我相信她的本意不是搞笑,但确实有搞笑的效果。
但这些都只是假象,最后她没能压住愤怒。
开始她只是说:“不满意面试,她是不满意谁?”
后来随着我的每一次撞击,她愈发大声:
“我就知道,这个臭婊子!”
“骚货!”
又或者尖声说:“她这种货,我知道!”
诸如此类,迥异寻常。
后来她从愤怒转为悲伤,不停抽泣,眼泪落在我的胸口,让我的胸前一片湿汪汪。
她趴下来,双手紧抱我脖子,“我真是太委屈了。我这么优秀,她还不满意。亲爱的,你理解我的难受吗?你理解吗?”
我当然理解。
当她哭泣和咒骂时,我算得上半个和声。只不过,我是在心里哭和骂,她无法听到。
而且我觉得,她比我多少要幸运一点。因为她至少还有一个咒骂的对象,而我却不知该咒骂谁。
华信集团的十年经历,很多片段在脑海飞快闪过,很难说清给我带来的是愤怒还是难过。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我才该大哭一场,因为我才是个失败者。虚度了十年,并且不知败给了谁!
失败得如此彻头彻尾!这个念头一直折磨我,让我呼吸困难,说不出话。
“安慰安慰我,笨蛋。”她说。
我勉强笑道:“多大个事呀,宝贝,别哭了。”
这句话,忽然把她激怒了。她一口咬住我的肩膀,痛得我大叫。
她说:“你没一点同情心!”
滚下身子,不说话了。我伸手拉她,但她犟着不转身。
我笑道:“得了。要不,你找她聊一下?她只是对你不够了解吧?像我,越了解你,就越觉得你了不起。”
她还是不动身子。
过了很久,我都快睡着了,她忽然转过身,“咦,你说,我是不是真得找她聊聊?”语气突转兴奋,似乎一直在考虑我的建议,现在想通了,觉得是个好主意,被激发了活力。
我有些迷糊了,说:“当然得聊,沟通很重要。只是,找她聊什么好呢?”她没吭声,在黑暗里认真思考似的。
我忽然想到,自己的建议有些不合理,“她未必希望我转告你这个消息。你贸然去谈,搞不好适得其反?”
她瞬间甩开我的手:“提建议的是你,说不行的又是你,什么意思?放心,我不会出卖你,就跟她聊聊,不扯这事,行了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惊醒了,“我就是问你,想跟她聊什么,怎么聊,得先想好。我不反对你去聊。”
“什么先想后想,又不是考试!我就随便一聊。聊就是沟通啊,让她多了解我。她可不能随便给别人下结论。我们都不怎么熟,怎么就觉得我不行?”
她不说话了。我抱着她,她也没拒绝。
折腾了一阵,我觉得索然无味,慢慢又困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醒来,模糊见到她蜷身抱腿,靠坐在床头。
我吓了一跳,赶紧起来抱着她,“怎么还没睡啊宝贝!”
她在我怀里拱了拱,轻轻说:“睡不着。”反手摸了摸我的脸,语气幽幽,“想来想去,还得找她聊。”
我从床头柜找来手机,一看已是凌晨4点多。
“当然,必须得聊。”把她拉下来,用被子盖住,尽量和声细语:“咱们先睡,亲爱的。睡不好,精神头就不好,跟她聊就聊不出效果。咱明天就跟她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