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
北方小镇
连绵不绝的山脉,莽莽苍苍,如一条巨龙蜿蜒在凤陵镇的周围。
几间古朴的灰砖建筑,还是明清时的风格,院内的槐花正开得茂盛,满庭芬芳。窗棂透进的晨阳,斜映在室内檀香木的床上。
花未红扑扑的小脸儿带着几抹娇憨,拥被熟睡,窗外鸟雀的争鸣,并未打扰她清晨的美梦。
一声闷闷的枪声传来,很远,传自外面的大山莽林。花未骨碌坐起来,左右环望,立时撅起了嘴,怨道,
“爹爹真是不讲信用,说好了今天带我一同出去打猎,走时却不来叫醒我,天到这般时候了,怕是行猎的人都已进了大林子。”
花未懒洋洋地穿上衣服,拉开房门,站在台阶上。跨院内传来姨娘唱京调大鼓的声音,花未也不自觉地跟着哼唱了几句。
院中坐在树下筛晒槐花的麻婆婆,回头看到花未出来,笑盈盈地站起身,
“小姐,你醒了?我去给你打洗脸水去。”
花未噘着嘴,嗔道,
“麻婆婆,你怎么也不来叫醒我?爹怕是早就走了吧?”
麻婆婆脸上略显尴尬地红了红,解释道,
“小姐呀,你的病刚刚好些,这两天才不烧了,老爷怕你累着,说下次呀一定带你去。”
花未无奈地扁了扁圆润微厚的嘴唇,
“我已经两个月没有进山了,连兔子长什么样儿都要忘了。”
麻婆婆只是憨憨地笑着,眼睛爱怜地看着越长越精灵的小姐,小姐可是她看着长大的。
跨院京调大鼓甜美醇厚的曲调儿不断传来,花未陶醉地听了一会儿,向跨院儿走去,
“我去看一眼姨娘,她又在练声呢。”
院落的东墙上开了一道小月亮门儿,直通东跨院儿,这道门原本没有,是花未的父亲刘荣廷为了花未方便进出才开的。
东跨院儿的小客厅中央,放着红漆镶金的精巧架子鼓,姨娘凤喜自敲鼓板,虽然没有三弦、琵琶、低胡的伴奏,但姨娘依旧是有板有眼地唱着,曲音绕梁,三日不绝。
花未悄没声息地蹲在门边儿,手托红腮,痴痴地听着,这曲调儿她从小听到大,却从来没有听腻过。
听说姨娘是当初京城中红极一时的名角儿,那时父亲在京中做官,因母亲黄梅莹喜欢听鼓书,所以父亲几乎天天陪着母亲到书馆去听。有一次,书馆中来了一个高衙内式的人物,刁难姨娘,母亲勇敢地站出,说凤喜和父亲已有了婚约,当场把凤喜领走,救了凤喜一命。
父亲因不适应官场的黑暗,辞官回乡时,凤喜追了来,要给母亲做丫环,非要跟着走。无奈,母亲只得带回了凤喜,真的给父亲做了小。
母亲因病去世的时候,她还小,小得不懂伤心,天天窝在姨娘的怀里。
凤喜唱完最后一曲,扭头看到坐在门槛上的花未,嘴角嗔怪地一笑,
“花未,坐在那里会凉的,你的病刚刚好,快过来,看姨娘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花未欢快地站起身蹦过去,虽然花未已长成大姑娘,但在姨娘凤喜的眼中,她似乎永远是孩子。
花未蹦到眼前,凤喜才发现她头未梳脸未洗,嗔笑道,
“你才起来呀?瞧这眼睛还封着呢。”
花未娇憨地一笑,并不以为然,凤喜拿过木梳帮她梳头发,又唤来麻婆婆把洗脸水送到这里。
花未梳洗干净,美滋滋地坐在桌边,吃着果盒里的槐花糕,香甜松软,入口即化。
急剧的敲门声,让屋中人一怔,不知是谁大清早就这么着急地敲响院门。麻婆婆惊慌地出去看情况,正碰到迎面跑来的刘福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后面老远儿跟着门房的李老头儿,口中急喊,
“刘福儿!你小子跑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瞧把你急的!”
刘福儿看到迎面来的麻婆婆,一把拽下头上的瓜皮帽儿,攥在手里,眉眼纵在一起,忍了良久还是浸出泪来,哽咽道,
“老爷他……”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
麻婆婆腿一软,眼前一黑,急道,
“老爷他怎么了?”
“打猎的时候,还没有到猎场,就被人打了黑枪……”蹲下身呜呜地哭。
麻婆婆失魂地坐在地上,哭喊道,
“老天呀,这可怎么好啊!”
刘福儿抬起头,哭道,
“让我回来禀报姨奶奶,姨奶奶呢?”
凤喜不知何时已跑到他们的身后,怔怔地看着地上哭倒的两人。脸色惨白,嘴唇不住地颤抖。
花未从后面冲过来,一把撕住刘福儿双肩的衣服,
“我爹怎么了?啊?说呀!”
刘福哭着向后指了指,
“正在往回抬,当时……当时就没气儿了。”
花未眼前一晕,身子向后倒去。
1,族长
白帆飞扬,冥钱漫舞。长长的送葬队伍,绵延一里多地。嘤嘤的哭声,与哀婉的响乐和在一起,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凉。
围观的人群窃窃私语,都说是好人不长寿,不知是哪个挨千刀的下黑手,刘老爷可是大善人啊,乡里乡亲的哪个他没有帮过?
凤喜与花未一身白孝,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凤喜削瘦憔悴,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嗓子干哑,已发不出声音,只有清清的泪水不停地顺腮而下,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走向墓地。
花未圆圆的双睛死瞪着,她那天醒来时,正看到抬入院中的父亲,胸前的黑窟窿还在冒血,她认得出来,那是粗口径的火枪打的。他们这个镇子里的村民多数以打猎为生,火枪火统遍地都是,但这种粗口径的火枪并不多。
从那时起,花未就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过,灵堂上没哭,姨娘气得掐她,她依旧死抗着,硬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掉。眼中射出的精光中,却倔强地写着报仇两个字。
长方形的墓坑静静地躺在那里,棺椁下放,就要填土的时候,花未再也忍不住,尖嚎一声蹦入坑中,拍着棺盖儿嘶嚎,
“爹呀!娘走了,你也走了,你出来呀!出来呀!”
跳下去几个村里的后生,把花未扛出来,飞扬的黄土一点点地把墓坑填平。
从墓地回来,姨娘一病不起,整日说着胡话。花未每天守在身旁,喂汤喂药。自从母亲去世后,姨娘把她当成亲骨肉,从没半分的慢怠,爹爹去世,莫大的宅院中,姨娘突然变成她唯一的亲人。
花未披了一件小褂儿,趴在姨娘的床头睡了一夜,清晨第一声鸡啼唤醒沉睡的她。她睁开眼,茫然四顾,平时温暖和煦的房间突然变得千疮百孔,处处写着凄凉。
花未眨了一下眼,黑长的睫毛上挑着夜梦时流下的泪珠儿,扑簌簌滑落胸前。
花未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让那双眼眸重新锃亮起来。她回身托起姨娘下垂的手,看着姨娘日渐消瘦的脸庞,内心突然涌起一阵恐慌,她怕姨娘也像爹爹娘亲那样突然的就走了,那她可怎么办?
此时姨娘是她痛伤的心中,唯一还能感到温暖依托的地方。如果姨娘再走了,她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亮也会逝去,那可怕的孤独沉寂瞬间淹没她的心。
花未慌乱地站起身走到桌旁,捧起桌上的药碗,里面的药汁已放得温热,该唤醒姨娘吃药了。
凤喜在花未的轻唤下缓缓睁开眼,看着花未手捧药碗,紧张无助地站在床前,灰白的嘴唇强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柔声道,
“未儿,你去歇歇吧,你守在这里三天了吧?我……没事的,马上就会好起来,姨娘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了,不能去找你的爹爹和娘亲。”
花未俯下身,半跪在床前,紧咬着嘴唇才没让泪水滑下来,
“……你一定要说话算数,我不答应,你不准走。”泪水滴进药碗,发出轻微的声响。
凤喜无神的眼中溢出泪花,强忍着心酸点了点头,
“我一定说话算数,把药拿来,我喝下它就一定好了。”
花未把药捧过去,凤喜接过来,骨通通地一口气喝个干净。花未感动地含泪而笑,她知道姨娘平日最讨厌这些苦药汤子,她今天竟然全喝了下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花未扭头望去,麻婆婆站在门口,向她招手,示意她出来。
花未把空药碗轻轻放到桌上,回身又给凤喜掖了掖被子,也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麻婆婆一把把花未拉到院中,又回头看一眼房门,悄声道,
“小姐,族长带着不少人来了,要咱们府中管事的人出去。”
“族长?”花未眉睫一拧,眼前浮现那个长着鹰一样眼睛的白发老头儿。她一向讨厌族长,见他今日到来,心里莫名地不高兴起来。
“爹现在不在了,姨娘又病着,我就是府里管事的。”
麻婆婆哀凄地叹了一口气,
“小姐,那就过去吧,看族长要和你说什么。”
花未整了整蓝色滚边儿的衫子,把头发往耳后抿了抿,又把身后的大辫子拽过来,辫梢上的白蝇蝴蝶花刺人眼目。
花未走进前厅,族长带着十几个人坐在那里,一个个脸蒙寒霜。
一切发生得都很简单。
族长抖出一张借据,是刘荣廷生前给他们打的借据,上面是刘荣廷的笔迹,还有手印。
借据上已把这所宅院还有附带的地产全都抵押了出去,说是刘荣廷城里的纱厂赔了钱,拿宅院抵了债。
“这是阴谋!”花未声嘶力竭地喊着。
“我爹的纱厂几年前就卖掉了,怎么还会向你们借债?再者说,我爹生前从来没提过他有负债!你这张借据是假的!”
哼哼的冷笑响彻厅堂。
“白纸黑字在这里写着,难道你要抵赖吗?好,你不服就去见官!”
几个人拥上来就要抓花未去见官。
“住手!”门口传来一声女子的断喝,声音虽然因为中气不足而微弱,却充满威严。
凤喜披着一件蓝布褂儿,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麻婆婆紧张地站在她的身后。
“姨娘?”
凤喜艰难地移动脚步,跨过尺高的门槛,站在族人面前。花未扶住她虚弱的身子,急道,
“姨娘,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吧。”
姨娘镇定地拍了拍花未的手,
“好孩子,我没事,我来是想告诉你,你爹生前的确是欠了外债,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你,现在他们来讨,就给他们。”
“姨娘,这不可能!我爹死得不明不白,我看就是和这张借据有关系!”
“胡说!”凤喜大急之下,一巴掌打在花未红嫩的小脸儿上,花未惊愕地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着暴怒的姨娘。在她的记忆中,姨娘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更没有打过她。
“姨娘……”
凤喜看着花未委曲的样子,心痛地摇了摇头,眼泪就又浸了出来。过去摸着自己打过的地方,心疼地道,
“你这个傻孩子,话怎么能乱说呢?随为娘走,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