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
老人笑眯眯地望着少年。少年逗弄着云雀。一会儿，云雀飞上了枫树。一叶红枫飘落在少年肩上。老人望着拿起那叶红枫的少年，陷入了回忆之中。少年望着红枫，抬头望着高大的枫树，一叶一叶红枫悬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微微皱起眉头，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呢喃着：“枫叶、木叶，枫叶、木叶，······”
转过身，走到石凳前，看那模样，似乎是有问题要问老人。
老人被少年的脚步声惊醒，抬起头，望着少年，露出微笑。
“爷爷，我的名字为什么是木叶呀？和枫叶有关系吗？”少年依偎在老人怀里，手里拿着一叶红枫，轻轻把玩。
老人一笑，轻轻将少年的长发系好，说着：“当然有关啦，叶儿，你降生在深秋，枫叶飘红的时节。爷爷记得你降生的时候，正好是傍晚，月亮早早爬起来，太阳也还未落下，两棵大枫树，满树红枫，但很让人惊讶的是，那年秋天，没有一片叶子落下，直到你母亲将你生下，你‘哇哇’一哭，两棵大树上的枫叶都如雨落下，你父亲和爷爷都很惊讶，当时太阳刚落山，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月光轻洒，枫叶如火一般在空中飘舞，于是我们爷俩就合计着给你取名——叶。”
“爷爷骗人，怎么可能深秋了一片树叶都不落下——”
“爷爷没骗你，不信你可以问你王奶奶，那天她也来帮忙，看见了”
“真的？”
“真的”
“那爷爷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呢？”
老人听到这个问题一愣，但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继续讲着：“爷爷的名字是一个老道人起的，爷爷的父亲也是你太爷爷姓萧，早年居住在长安城，也就是我们大秦皇朝的首都。你太爷爷在那里认识了几个好朋友，其中有一位是一个老道人。当时你太爷爷心善，在酒家吃饭时，见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跨入酒家时，被小二驱赶，你太爷爷于心不忍，自己回家的盘缠就不多，还是喊住了小二，接济了这个老乞丐，送他一碗面吃。······”
“爷爷，这个故事你给我讲过——”
“是的，爷爷讲过，这回给你讲的，有些地方不一样，你仔细听：小二领那乞丐坐下，你太爷爷与老乞丐交谈之后，才知道那是位老道人。两人就此结下了深厚的交情——”
“那爷爷的名字呢？”
“你别急，听爷爷慢慢给你讲：你太爷爷过了几年在长安成亲了，婚后一年家里就多了个大胖小子，也就是爷爷我。生孩子那阵，你太爷爷那几个好友都陪着他，到爷爷生下来，被接生婆抱出来后，大家都很开心。老道人也是，他主动对你太爷爷说要替爷爷算一算，于是便算了一卦，卦辞是一句诗：‘朝起浮云暮登山，云归化雨空云烟’”
老人说到此，眼中闪过复杂之色，微微一顿，继续说着：“老道人说完，也未解卦，深深看了一眼太爷爷怀中的爷爷，对你太爷爷说：‘贤弟还没给这孩子起名吧，就叫这孩子萧云，如何？’你太爷爷欣然同意了，那些友人也都说好。”
少年听完了，还有些沉溺于神秘的老道人与卦辞，正准备继续询问，却发现老人眼中的复杂与一丝黯然，便止住了话语，眼中闪过轻微的担忧与自责之色，开口道：“爷爷，那你知道老师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见这个问题没有成功转移老人的注意力，少年眼珠子一转，忽然望见了升起老高的太阳，大声道：“哎呀，太阳都这么高了，老师一定在等我们吃饭呢，爷爷，我们快走吧。”
老人听了这话，也赶走了那一丝黯然与复杂，点点头，带着微笑，迎着早晨的阳光，暖暖的，不紧不慢的跟着少年的脚步，走远了。
······
一老一少，一前一后走入竹院。
中年人站在竹室之前，看那样子也是等候多时了，那只云雀也停在中年人肩上。中年人还是一身青色儒衫，披散着长发，气质儒雅，眼睛沉静，也泛着一丝笑意。中年人看到了少年与老人，轻轻喊着：“萧伯，叶儿，你们来了，快来吃饭吧。”
少年刚想说什么，止住了话，笑了笑，直接去小木屋，整理碗筷，盛饭盛菜去了。而老人与中年人相视一笑，老人说：“林先生，久等了，今日和叶儿聊了一会儿，所以有些晚了”
“萧伯太客气了，我不是说了，喊我：‘千秋’就好，我和木槿是挚友，您是我伯父，帮衬是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
老人微笑着颔首，至于听没听进去是另一会事儿了。
中年人望此有些无奈，老人与这镇子里的人都很尊敬他，因为他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的教书先生，即使在这里已经待了近十年，镇里每个人依然见面会尊敬又亲切地喊他一声：林先生，只有叶儿喊他老师，也是他要求的。
如果他还在的话，或许会好一些吧，中年人这样想着。他是少年木叶的父亲木槿，是在他来这镇上之前，镇子里唯一的教书先生，这座院子最早也是木槿和老人萧云所修的，北边的那间大房子是讲堂，竹室是他来后，三人一同修建的，竹子也是他亲手栽下的。他是爱竹之人。
其实木槿也并非本地人，只比他早来了五年，是一位进京赶考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书生，本打算在云海县住宿，却正好值客栈人满，无处住宿。又被小偷偷去了盘缠，正是颓丧之际，却在大街上碰见了少年之母萧樱儿，萧樱儿见到这样一位窘迫的书生，笑弯了腰，但还是心地善良把书生带回了家，在云烟镇住下。而这一住下，书生也不赶考了，心倾于这个善良秀美的女孩，历尽波折，最终取之为妻，并生下了孩子。不过，可惜这一双人儿，一前一后在少年五岁之前都离世了。自己遇到木槿时，少年将近4岁，母亲已经离世近两年了。还能清晰的记起那个性情如水的书生，初见时挂着一副温和的笑意，温润如玉，身体修长，十分瘦弱，但是仍能感觉到一种清新如幽泉的气息。很难想象那是一个妻子离世不久的男子的模样。
后来，两人相知愈深，愈是有古人所说的“似是故人归”之感，而他也越能明白这位平凡男子心中所深藏的情感，如大海深处涌动的波涛。他的脚步停下了，行走天下十年间，也未曾停留一处。如今，却因为这样一个普通的书生，因为见过了许多的离合悲欢，恐怕更因为初见时那少年澄澈如墨的双眼，像极了她的眼睛，留下了，一待就是将近十年。
中年人边走边想，不觉已经坐到了桌前，望着对面坐下的少年，脸上带着笑意，那一双眼眸自从相见起就十分清澈，如今尤为如此了，虽然随着少年年岁成长而渐渐变得深如幽潭，但依然澄澈如墨。
······
饭后，少年人并没有问起那个问题。而是走入了竹室，取出书橱下三层上的一本书，是儒家经典《论语》，昨日他刚刚结束了道家《道德经》的诵读，今日按中年人给他的安排，应该开始诵读儒家的《论语》了。中年人昨日带回来的也是儒道二家的几本经典：《大学》《中庸》《孟子》以及《庄子》。
当今天下，诸子百家如日中天，其地位连皇朝都比之不上，近古时代，八千多年的时间，诸子的地位恢复到了上古春秋战国时的尊崇地位，甚至犹有过之。百家之学，不仅用来治国安邦、处理人事、修身养性，也成为修道之最大门径。尤其是皇朝推广学堂，放开“仙禁”，公开宣讲道法以来，这七千多年间，皇朝百姓皆知修道，皆知有仙人，也对修道，心向往之。诸子之学也因此大兴于世。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
字正腔圆，声音洪亮，神态肃穆庄重，少年挺直腰杆，眉角微皱，漆黑的眸子，平静如幽潭，不时有些闪烁，显然将话语读进了心里，有所思索。
中年人与老人望着少年的身影，都有些欣慰。
······
半个时辰过后，少年结束了诵读，向中年人招呼了一声，就进入了北边的讲堂。这里已经有不少孩子了，年岁最小的只有五六岁，大的已经十五六了。刚进门，一个约莫十四岁的圆滚滚的小胖子就跑了过来，很像一个圆圆的肉球滚过来的样子，另一边一个俏丽的十岁的小姑娘也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六岁多的小女孩，二丫。
小胖子比小姑娘快了几步，来到少年身前，停下脚步，喘了几口粗气，对少年说：“叶子，是不是你给你爷爷说咱们三个带着二丫出去玩，没告诉王奶奶的？害的我被老爹拿着烧火棍一阵很揍，要不是我娘拦着，你今天一定见不着我。”说完眼睛眨了眨，摆出一副既不爽又有些嘚瑟的架势。
少年微微一笑，还未开口，就听见另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大蛮牛，你还好意思说，那天出门，叶子哥说要给我奶奶说带着二丫的，但是你说没事，拉着叶子就走了，结果——结果——”小女孩带上了一阵哭音“结果奶奶就绊倒了，还把腿摔伤了——唔——唔——”
小胖子有些尴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涩涩的咬了咬舌头，骂了一声：“看这张贱嘴”，安慰着小姑娘说：“小丫头，是我不好，你别哭啊”同时用眼神示意一旁的少年帮忙。
少年迎着小胖子的目光，微微一笑，伸手替小姑娘擦干眼泪，柔和地说：“小丫头你别担心，老师和爷爷昨天从县里买好了药，今天熬好药，下了课就给王奶奶送去，没事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味道。
小姑娘也没打算哭多久，停下哭音，抬起有些通红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问：“真的？”
小胖子连忙接过话：“真的，真的”
小姑娘轻轻“哼”了一声，说：“大蛮牛别说话了，一边去”
小胖子讪讪的闭上了嘴，少年摊了摊手，对小姑娘说：“真的，放心啦”
小姑娘心情好了很多，也没有那么重的因为奶奶摔伤的负罪感了，转身喊：“大牛哥，那我们下课一起去看奶奶吧”
小胖子闭着嘴，死命的点头。小姑娘咯咯的笑了起来，问：“你怎么不说话呀？”
少年笑着说：“小丫头，谁刚才不让大牛哥说话呢”
小丫头刷一下脸红了，对小胖子说：“大牛哥，你可以说话了，下回记得要听叶子哥的，告诉奶奶”
小胖子讪讪地笑了笑，点头答应，然后推着少年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面前是一张长方形桌子。
“呼——”
小胖子长舒了一口气，拍着少年的肩，说：“谢谢你，叶子，还好你解围了。要是让老爹知道我又把小丫头逗哭的话，屁股上又得多几条红印了。不过这小丫头怎么还那么容易哭呀，过完这一年就十一岁了，不过还是比咱俩小，小屁孩就是容易哭，没劲——”
少年偏着头，望着窗外的翠竹，嘴却没停下，继续说着，“再等等吧，小丫头也快长大了，没看原来跟在咱俩屁股后面的鼻涕虫已经变成小姑娘了吗？”
“嗯，也对，不过长得再大，也是一爱哭的小屁孩——”
“真的？”少年眼角看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眼中一闪狡黠之色，有些不怀好意，偏过头继续问道。
“那可不，我告诉你——”
“大蛮牛！！！——”
讲堂里传来一阵凄惨的哀嚎，还有少年酣畅的笑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