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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二编(18)

仙涛者,广陵贫家女。父杜某,素无赖,郡人咸不齿之。仙涛生而聪颖,及长,色更殊尤。维扬故以瘦马驰名,养女之家自中人以下,鲜不居为奇货。因而自揣薄命,悬知不免于画屏,情实不甘,遂日夕祷天以祈早夭,厥志良可哀也。年十七,斧柯盈门,咸为豪家作伐,知必无望于盩蘩。闻其父已首肯,不胜悲怨,几以白练自戕,而不忍舍其母。一夕,中夜独起,踌躇于疏篱之下。秋魄微明,见一物乌毛白喙,目啖闪如灼金,状似狸奴。仙涛素珍此畜,虽愤闷之余,不禁破涕。迎而就之,且甚驯。乃贮之以皀,抱归绣阁。时已夜阑,顿然思睡,遂不及解衣,竟就枕。方转侧如寐,觉前物暴长,其巨如牛。惊而欲号,己身忽不自由,飞跨于其背。畜即咆哮作威,奔突出户,盖虎也。仙涛心胆俱碎,而又无如之何,因瞑目听其所之。有顷,虎忽蹲伏不前。少苏而展视,则非城非郭,半水半山,面溪有屋数椽,野花岸柳围绕柴门。曾几何时,而日已正午,仙涛恃有人家,娇嘶以乞救。虎竟踊身置之地上,掉尾自去。仙涛自庆幸免馋吻,存息尔许时,见此家绝无人出,乃强起而入之。其中草堂三楹,颇幽洁,而松阴当槛,竹影横窗,迥异人间俗境,疑为仙宅。无如升堂入室,不但无人,且无饔飧之具,心益大疑。有藤床,坐而偃息。惊定不觉苦饥,而前虎复来,以首枕藉其爪,卧于树下。仙涛甫知其异,乃祝曰:“承若携我来,虽脱火坑,将为饿殍,可若何?”虎似解其言,即出旋归,背负鹿肉半肩,以遗之。仙涛笑曰:“此地无由举火,我岂能茹毛饮血者哉?盛意殊不敢拜登。”虎又知其意,又去许久,衔莲房数十枚,归而委诸槛外。仙涛剖食,味绝甘,竟以果腹。自此与虎渐稔,不复畏忌。虎暮出朝归,尽日不他适,若相伴然。且时觅佳果,以备糗粮,仙涛遂不绝口实。惟虑秋飚凛冽,莫具絮衣,而一榻宵眠,片毡罔有,将不啼饥而号寒。讵意世外桃源,别有天地,不第草木长春,亦从无阴雨凉盪之虞。习之既久,遂以相安。继而甚苦郁闷,初犹诓怯,仅倚荆扉,积渐远出,竟不时为骑虎之游。始知其地环山带水,只余一径相通,广袤约数百里。岚光溪影,树色花香,靡不绝佳,仙涛领略殆遍。且自辟谷以来,红颜若有羽翼,身轻于叶,虽不谙吐纳之术,已不啻地上游仙。暇辄扰虎为戏,役之如奴,少忤即挞之十数,虎亦伏而不动。居约五六年,虎忽出而不复。仙涛既自能遐举,亦不甚仰给于虎。惟遁迹已久,无由再觅衣襦,况乎出当秋初,尚衣单袷,既空山无以缝缀,布缕渐尽,遂无可衣。虽以深闺之丽质,竟不免裸以为饰,亦茫然不觉其苦。一日,忽动乡思,念母綦甚,恃其不翼而飞,顿欲一归省视。乃甫经涉想,虎即自来,且作人言语之曰:“子前生实施厚德,出予于陷阱,纵予于山林,得以享年至千岁之久,予故化身,脱子之厄,成子之志,将与子同证地仙。今乃尘念顿生,孝思不匮,予不能更留子,请送子归。然自兹富贵可期,蓬瀛则不可望矣。”仙涛聆其言,意颇少悔,究迫于鞠育之恩,绝不系恋。兼因地无居人,性同野鹿,忘身无寸缕,坦然驭虎以行。时已昏夜,恍惚在风云中,不知几千百里。比及天曙,已抵江都,则山川如旧,风境依然,不禁凄然泪下。而千行夹郭,万雉笼烟,昔人所云“绿杨影里是扬州”者,又举目即见矣。仙涛方悲不自胜,虎忽大吼而跃。弹指之顷,早已陨越于下。晨光四照,身落郊坰,遥见行人纷如,不觉顿萌闺态,究以无衣自沮。幸有苇塘,藏娇终日,至夜,甫敢飞出。将返其家,又不甚记忆,黾勉而行。约里许,自谓已至,则非莫愁村中,实在辟疆园外。仓猝款扉,履声几几,有人出应,仙涛犹谓其母。及拔关觌面,冠服翩翩,竟属儒林吉士。银蟾皎洁之下,仙涛遂无地自容,因亟飞遁,知若人已睹之也。闻伊人诧叹良久,唾为妖魅,复自入。仙涛既路迷乡井,归忘云山,进退维谷之余,不禁因悔生痛,涕泗滂沱。猛悟曰:“身为目染,归亦安之?斯人殆我夫也。”顿思就之,而谅其疑怪,并耻于自献其身。俄闻虎啸声,有布裹掷自空际。乘月启视,则女衣一袭,袍裤咸具。乃大喜,遂益德虎。身已就衣,深宵亦不他往,藉草眠至旦,踪迹至家。适父以贱业远行,惟母在,失女而得女,把臂号泣,仙涛亦失声。母言前失儿时,门户尽扃,不知焉往,疑儿不屑小星,毕命荒野,不谓犹在也。因缅询之,仙涛尽白其异。母殊未信,验之,闺体宛然,乃释厥疑。仙涛居家旬日,不复火食,日惟啖果数枚。兼慕白云乡,将出家为女冠。究以裸体之耻,白之母,使访其人。则许姓名靖,青衿中之秀出者,因更注念不置。母知共意,闻许方鳏,反倩冰以干之。初时许未诺,循得佳梦,合以吉卜,皆谓娶妇得若人,当游玉堂金马。而杜父不在家,杜母又不计聘资,许家綦贫,乃以金钗订盟。仙涛虑父返或有扞格,使媒妁怂恿之,匝月即涓吉成礼。比及杜父归来,早无及矣。燕婉克遂,鱼水倍欢。第仙涛之始末,惟母知之,他人皆莫之与闻,许益未由得知,绝不疑月下飞去者,即此床头人也。仙涛虑以怪异见薄于夫,始日食一餐,究亦见意而已。惟弱体轻盈,辄潜以距跃为乐,恒至数十寻不止。数月之后,渐以不能饮馔,竟复其故。期年,许以乡魁登桂榜。未及三载,又捷南宫。馆阁数年,出为某郡太守。仙涛忆虎言果验,绣像祀之,因并祀元坛神以掩其迹。

外史氏曰:虎知报德,无足奇也。惟以刚猛之质,而软款温柔,绝无粗莽,寅使君何遽能办此?至仙涛以矢志之高,享洞天数年之乐,宜已!虽裸裎跨虎,颇失闺箴,而世外苎萝不同人间帷闼,或不妨少越范围。况念切春晖,即图归计,以世无不孝神仙也。杜陵云:“绝代佳人,幽居空谷。”吾犹得以此况之。

○ 陆厨

桐城张相国家有治庖之人,陆姓无名,呼之以厨而已。煎熬燔炙,滋味深谙,相国尤喜之。其家负郭,岁时始请假一归。其妻少艾,独处寂寥,而厨又嗜酒,归即酣卧,以是脱辐为常,遂出之。然厨欲藉此出游,秘不以告,府中人罕有知其鳏者。一日中秋节后,宴会少闲,厨又给假。归途中遇公之厮养某。两人素莫逆,因戏之曰:“陆大哥今始归视,阿嫂恐天上婵娥,不能为汝重圆也。”时厨已微醺,乃笑曰:“曩昔或如子言,今则不然矣。”某愕然,亟询其故。厨既失口,不能讳,遂具白其弃妻之由。某不信,又诘之,厨更正色以言,凿凿可据。某始笑曰:“兄亦太不情,奈何耽麴蘖而捐鸾凤?”因拉之如肆,与共饮。盖某从相国数年,薄有积蓄,思娶妇苦无佳者。向曾见厨之妻,心颇艳之,今闻其离异,欲浼厨为玉成,故假杯勺与之议。酒数巡,遂以言挑之曰:“阿嫂既被兄出,以渠姿容,早当再醮而去。兄已失计,纵欲复合,恐破镜未易圆矣。”厨侧首曰:“予固不屑于此,但前返敞村,风闻臭花奴以予为鉴,拣精择肥,犹未嫁也。”某大喜,亟起酌曰:“果尔,则弟有所恳,兄其毋辞。”厨饮而叩之,则曰:“非弟敢为陈平,但兄听弃者,人皆可取。况弟久无室家,兄必怜之,盍为予成此好事。”厨闻其言,有难色,良久乃曰:“妇既见逐,人尽可夫,弟娶之固无害于义。第予与若人,不等陌路,何能言?”某又相强,且曰:“弟居城市,乡曲之人多未稔,若欲倩冰,非兄不可。否则,当泄兄事于主人,自兹不令兄归。”厨微笑,终不许。某乃顿生狡计,餂之曰:“兄与嫂离,今已数月,亦思胶续乎?”厨曰:“然。予年正壮,讵能久鳏?无如执役潭府,数旬甫一归,此心不免疑虑。今欲得妇,必在城中,而邑居者又复我憎,可若何?”某心暗喜,遂言曰:“兄意若此,正不必图其新。维彼旧者,固可耳。”厨不能解,诘其故。某嗫嚅久之,始曰:“弟家实居府侧,娶若人必置于此。虽是弟之新婚,实兄之旧偶,妇人水性,与之言当无不从。兄倘一时情动,不妨夜来,弟自义让。两雄一雌,永以为好,惟在兄之作合耳。”语已,厨大笑曰:“弟欺予哉?世固无此理,且弟亦非其人。”某又曰:“再婚之佳人,不等深闺之处子,弟又何所吝惜,而以之诳兄?”厨见其实然,遂窃计曰:“予所得者,仅足杖头。况续一妇,非数十金不能,又无若故妻之美者。今果如此,是无妇而有妇也。渠自愿顶绿巾,于予何尤?”计画有顷,又阳为不可,必待某自誓方始允从,与之订约而别。归至家,即往谒妇之父,且措词曰:“某不才,身为贱役,不能时常归家,恐虚令爱青春,故以之返璧。而伉俪之情,则不忍忘也。窃虑令爱仍适匪人,不免甚为系念。兹有邑中某者,家累千金,颇殷富,可托终身。翁倘垂盼,某愿执伐。”言已又再拜。妇之父喜其委婉,姑颔之。厨退又浼人怂恿。明日某潜来访厨,肥马鲜衣,风姿俊逸。厨留之与饮,妇之父母私往窥觇,皆大喜。遂从厨言,慨许之,妇故阴有弗愿也。某诹吉行聘,不日亲迎。毕姻后,某之年既甚少于厨,又从相国无他职役,朝夕与妇聚处,妇亦安之。惟厨以宿约,数向某言求一晤妇。某难于峻拒,初犹借端支延,盖不忍以既得之珠,复用以弹雀。厨不能平,每与侪辈言,詈某负心,闻者为之喷饭。某知之,乃大恚,指厨为诬己,厨益忿忿。阅数月,某从相国赴他处,夕未得归。有人逾垣入,毙妇于室,面被刀伤十数,几无完肤。某归即报县,验之,四体裸然,且系成奸后死者。某以厨有夙恨,必其所为,遂言于相国。闻是事者咸证之,执以送官,毒加拷掠。厨即有前隙,不能复辩,竟成招,其实诬也。某自妇亡,不敢复处其室。适有山东某客,因事淹留,不胜旅邸之费,缘与某素识,假以所居。初未知有怪异也,及夕客寝,闻有人啼曰:“予面虽毁,亦宜细检予身,奈何使淫人得志也?”言之数四,而不睹其形容,始疑厨为枉。翌日见某,为述所闻,某不听。僚仆有与立者,聆之骇然,以白相国。相国曰:“事果有冤,当复验。”乃致书于宰,宰亦疑厨不类,因与吏谋。召某与妇之父母,并出厨于狱,同至葬所。启冢出尸,竟未腐,俨然如生。宰心异之,先令某谛观,答曰:是。又令厨与妇之母视之,则皆云非。宰诘焉,厨先对曰:“渠虽某之妇,其先实囚之妻。寝处数年,隐微无不知。其左乳有疮疤,大如掌。****有瘤,如指顶,今并无之。且肤色过白,亦不相似。”宰又以诘妇之母,所供佥同。宰大惊,姑掩其棺,逮众俱返。至署,先以刑拟妇之父,讯以家所往来,犹有何人。其父本乡愚,大惧吐实。则有远亲邢某,居某县,来即寓于其家。自妇未嫁,已先归,此外固无人也。宰知有因,乃系众于狱,关行邻邑,不旬日而邢与妇皆拘到。出,众识之,有泣者,有怒者,有失色者,遂皆目之为是。宰以严刑鞫邢,尽得其奸状。始知妇自被出,不能静处,遂与邢有私,订为婚嫁。邢故妇弟之叔岳,亲谊相悬,屡言之,妇之父母皆不许。甫得俯从,又责重聘,邢因遄归措办,而厨之说行,竟背前约。及邢返,知其已嫁,乃大怒,不至妇家,且思以报复之。邢本无赖,素与穿窬善,因赂之,使为昆仑。窃妇已逃,而终虑其事之泄。邑中某妇,亦与之欢,其家故娼也。是夕,邢宿于某处,偷引妇至,即共醉彼妇,置于囊,荷之去。至妇室中,偷儿又共狎之。昧爽,始引刀断喉,恐其有不似,兼剥厥面,人因寂无知者。邢乘暗携妇远行,更置廿金于案,以赂彼妇之夫。其夫遂疑妇奔邢,未悉姓氏,莫能声言,亦携金他适。向微冤鬼自白,竟无人为之昭雪。不数日,拘偷儿至,与邢皆论抵,妇亦杖遣。厨与某,一以贪赂,一以诬告,皆杖之。通邑哄传为笑。此相国未入阁,以内阁丁艰时事也,洎乎大拜,厨复从相国入京。其足微跛,亦受刑重之故云。

外史氏曰:庖人不治,祝史皆起而越俎,固已。若陆厨者,既不治庖,又思代庖,舍其田而欲芸人之田,贪鄙无知,宜乎有奇祸中之也。邢之计,直可瞒天,而究莫逃于鬼,怨抑何补哉?至某无耻丧心,反复变诈,既许共有其宝,旋思独匿其琛,是又小人之尤,而无足论也。

○ 艳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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