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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二编(11)

太学士黄灏,吴中之巨富也。受知于某邑宰,欲报未由,恒以为歉。宰好内,后房佳丽数人,犹未足以满其志。黄知之,多方罗致,将假比翼为衔环,而物色尚未有得。一日盛夏,巡行田亩,见一美妇人,被服罗縠行。日中丝丝,见肤莹白如玉,心窃喜,突然询曰:“视若之衣,谅非寒素之家,胡为独行草露之间?岂不畏桑濮之讥耶?”妇闻之,色似不怿。乃以美目睨黄而答曰:“何处轻薄郎,强预人家事?此非汝所宜问也。”言已,径穿沟洫而去,不复顾。黄惭而退,然窃计得此,以献我公,当不啻琼瑶之报。第未稔其何如人,无自而致之,怅怅而已。翌日,又遇之垄畔,则珠泪盈颊,形色仓皇,不复若昨之暇豫。黄不自禁,又揖而询之。妇始肃容曰:“予事非贵人莫能了,睹君状貌,似与贵人有素者,盍腼厚颜一陈颠末。”黄亟叩其故,妇曰:“予家距此五里,夫早殁,徒有翁在。予父母则居东乡,怜予少,欲归而嫁之。昨自母家还,以此意告翁,翁竟悍不许。且使予往告父母曰:‘若女能嫁邑尊,或不得已而听之。其他,必以讼。’予思父母一齐民耳,何能识邑尊?君果有素,幸为一言,无敢忘。”黄大喜,适符所愿。乃毅然曰:“邑尊,吾师也。谨当任之,谅渠田舍翁,何能为?但邑尊綦贵,子虽美,恐不能正位,可若何?”妇因破涕为笑曰:“蒲柳之姿,得备金钗之数亦足矣,敢奢望耶?”黄益喜,力任其事,妇乃申约而去。黄即日星驰,入谒邑宰面陈。宰固渔色无厌者,闻亦欣悦,但虑娶部民妻女,有玷官箴,未敢许可。黄为之谋曰:“门生假父师之名,以镇伏乡愚;父师亦假门生之名,以成全好事。与其父母言,则门生自娶;与其夫家言,则临以父师。事纵灭裂,证者有人,无虑也。”宰喜从其计。黄甫归家,妇即来侦探,示以宰意,无不敬从。明日偕其父母来,授以百金,成券而退。薄暮,妇即自至,携一小箧,封识甚密。然自始至终,究未与其翁晤。黄亦怙势,坦然无疑,更为妇制衣饰,约费数百缗,始择吉送之赴署。宰见其色,果异寻常,深以黄为感。及夕入房,情好綦笃。晨起视之,忽更一人,姿貌亦甚平等。宰大骇,诘之,乃泣诉曰:“妾本黄监生之姬也,昨看新人升舆,被渠捽妾同来。公入室,渠即遁去。公强妾宿,遂承恩宠,欲辩不能,惟有啜泣而已。”宰益惊,踌躇良久,亟命舆送之归。且诡言曰:“公昨染寒疾,遂虚洞房。今晨始见其异,敬以完赵,弗敢留。”黄见姬大惊,亟往视妇,则晓妆甫毕,对镜簪花,果宛在室中。黄甚恚,面数之曰:“予以何术摄我爱姬?几令予不复为人?要还予金,子自去。”妇闻言略不为意,徐答曰:“聊与君戏,何怒也?公舆尚在,予今即请亲往。”遂冉冉出门,登舆而去。黄虑其再逞,遍视眷属,无少缺,因共键所居之户,固自以为无患。诘朝,方兀坐,其叔自外入,吽吽然突以首触黄,瞋目大呼曰:“汝害我,誓不与汝俱生。”黄茫然不解其故,长跽请教。叔忿定,始言曰:“予年半百,止一女,将以赘婿养此终身。汝以何妖术,送入县衙,致令狼藉而归,不堪适人,非害我而何?”黄始惊愕,心知妇所为,而姑先叩其状。叔曰:“予已就衰,起甚迟。将出门他往,忽见一舆爰止户外,启视之,则吾女也。持予泣告,言方对镜簪花,被汝强致之舆中。瞬息至一处,富丽不似民居。饲以美食,、饮以醇酒,夜则有官人来共寝处。予询其仪表,则邑尊耳。又言官人至旦,见而怪之曰:‘咄咄!此又异事。’略诘数言,即令驾舆送之还。非汝害之,又谁咎!”黄乃述妇之妖异,举家证之,叔始缄口陨涕。黄以温言劝慰,叔甫去而妇即来。入室笑曰:“黄官人,汝之如君,果无瑕之璧耶?”黄顿悟宰之诳已,忿气中激,将致命于妇。妇不顾,笑入所居,取其箧以付黄曰:“持此赴县,委折尽明,予不屑絮言也。”拂衣径出,早有肩舆候于门,妇即乘之,旋失所在。黄深以为异,访诸东村,亦并无其父母。明日赍箧往邑中,将共验之。抵署,吏役喧传宰病不能视事,黄诘其由,益骇然。盖宰屡遭讹误,心觉其妖,遂扃新妇之室。宰至晚偶过其傍,忽见妇靓妆曼立,招之曰:“甫承雨露,即弃妾如遗。秋风团扇之诗,独不能为公作耶?”言次,巧笑承迎。宰不能自主,与之偕入,解衣交欢,枕席之情远胜畴昔。将曙犹拥之酣寝,陡觉臂痛如割,张目视焉,则一狞毛巨犬,盞目豺口,正在抱中。惊绝亟起,将出户,户实反扃。犬逐之,白身绕屋而走,被创无数。幸婢媪闻其号,破扉相救。犬先夺门出,有识之者,则吏典之猎狗也。宰惊定痛生,卧不能起。黄因请入,见视于榻前,言及前事,相对赧然。黄出箧共启之,中无所有,唯尺素一幅,大书曰:“我本南山狐,偶来尘世内。蓦遇胁肩徒,强入参昴队。赚尔资百金,劳我心三昧。一污画屏姬,再戏金闺妹。受者尚无伤,令与眠盠配。以色悦长官,应得风流秽。居位思邪行,当遭韩卢吠。劝君各洗心,良言莫予怼。长歌归去来,不复语汝辈。”宰与黄览讫,皆汗下湿衣。后宰迁官,黄遂以叔妹嫁宰,以结其未结之局。嗣是,足不履公门,竟以中寿终。狐之棒喝亦灵矣!

外史氏曰:献笑乞怜,已邻于妾妇之道,又复借妾妇以博其欢心,黄之不肖甚矣!狐子可儿,即以其妾与妹为赝鼎。苟具人性者,能不愧怍死耶?第狐性皆畏狗,此独能役之,则又狐之仙,而非啖鸡之狸可比也。

○ 徐小三

京有歈者,其名曰小三,本徐姓之子,貌韶秀,妩媚动人。其父在日,不使歌。父卒,无以赡母,乃就师学之。甫一缓颊,则缠头盈坐,名噪一时。师惜其音,跬步曾不离,深恐为浮浪者诱。以故年十五犹从师宿,非昼不得归。一日,小三之外氏以病卒,其母力请于师,始听其往。然犹亲与之偕,若怀宝者,亦极其慎重之意。外氏居郭外,距城犹十数里,小三至,已旁午,哭奠者久之。外家久不晤甥,强之信宿,师不许,小三亦不敢留,仅饱晚餐,匆遽而返。及出门,则已夕阳西下矣。其出也本以车,比及归途,马忽偾辕,遂不克乘坐。师弟徒步以前,颇蹇缓。天早就瞑,悬揣鱼钥已下,其师颦蹙曰:“门阖矣,将安归?”小三亦云:“无已,思投旅舍。”而去关犹迂,乃疾行。未及里许,夜已初鼓,时正下弦,无月色,阴晦异常。遥望表道之树,恍惚如人形,小三大怖,紧依其师肘下,莫敢远离。正仓皇乱步,俄见火光闪灼,穿林而来。及近视之,则一人执碗灯,青衣矮帽,绝类优人所扮之苍头。师弟皆大惊,稔知为鬼,欲避之。其人瞥见小三,若熟识,直前执之曰:“逋逃儿,亦得相遇耶?亟随我去见都尉,予为汝受创深矣!”言次径挽之行,疾如风雨。小三惧而啼,其师不及夺,亦不及追,转瞬间形声已渺,有懊丧而已。乃其人携小三行,俄顷至一处,始慰之曰:“若勿怖,此间大好,远胜汝家。”小三甫敢展视,则朱垣碧瓦,仿佛王侯。小三素游大家,亦不以为意,惟震恐逋逃一言,且虑归受鞭扑,他无所戚。行及门庭,闬闳高大,官吏蚁聚,灯火星罗,锦衣花帽之人难以仆数。见其人皆声诺,亦略不顾瞻,径引小三入。履限数重,至一堂,庭燎辉煌,仰见匾额题曰“仪凤双栖”。小三固不解为何所,第见晶帘垂地,画栋凌云,文窗玉映,烛焰生辉。有顷,帘中似有人影。俄而乐作,箫管敖曹,堂上屦满。旋有一宫装妇人搴帘问曰:“歌者来乎?”其人亟对曰:“来矣!”即把小三之袂以付之,已乃趋出。小三随妇入,帘内庭中设二筵:一南向,一西向。南向坐一人,珠翠重遮,云衣半露,如庙中所塑之圣姥。西向亦一人,则金貂朱紫,状若古之勋戚。左右皆美女,凡十数人,或执乐器,或持酒具,俱肃然无声。妇人命小三俯伏参谒,侧坐者询曰:“闻汝善歌,汝能歌几何?”小三股慄不能答。正坐者遽命赐酒,少壮胆力,其音娇细,略可辨曰:“粉侯勿相吓,此子之心,尚摇摇如悬旌也。”已而果有二鬟,披发垂髫,年约十三四,一捧樽,一承榼,笑而觞之。其一衣杏红衫,淡绿裙,貌尤姣好。小三睨之,心微动,威仪之下赐爵,弗敢辞,乃跪而饮之。衣杏红衫者低语曰:“今系贵王千秋寿,曲弗可少也。”遂趋去,回眸匿笑,意颇相怜,小三益觉倾慕。酒力微酣,胆气顿壮,舞蹈向上,抗喉一歌,细如啭莺,高若鸣鹤,堂上皆抚掌称妙。曲终三阕,胥寿词。中坐者益喜,嘤咛而言曰:“是儿何善解人意?”顾侍者以白金二锭赉之。小三顿首以谢,起请贵人命,因历数曲名。西向者曰:“汝任汝意,我固未之前闻。”小三性狡狯,乃择其素所擅场及家筵可讴者,随意歌之。每一曲,辄称善。时夜已过半,中座者微有倦容,乃顾侧席欠伸曰:“粉侯且自娱乐,予体惫矣!”侧坐者曰:“今因贵主诞辰,特以介眉,余兴未尽,何遽起也?”固强之终席,复歌二曲。因对主曰:“是儿若无所羁,必思归,盍筹所以留之。”主曰:“君将奈何?”答曰:“观渠聪慧,当非不知情事者。若以一婢为藕丝,则鲲鹏之翅尚可缚,况燕雀乎?惟贵主命之。”主笑曰:“是儿好大福,驸马为汝执柯矣!”因顾小三曰:“都尉将使人伴汝,汝盍自择,勿致怨月老不公。”遂命侍者环列,听其自觅佳偶。众鬟均喜小三,腼然鹄立。小三谢讫,就众中谛观殆遍,独指一人曰:“窃欲此,未敢以为可也。”众视之,则衣杏红衫者。堂上粲然,主与驸马亦笑曰:“是儿固留意久矣。”乃命于堂侧小室设床帐,使定情焉。遂皆起,侍人以绛纱笼烛导引而去,只留杏红衫者伴小三。小三请其名,赧颜答曰:“我贵主贴身宫婢四喜也。素承恩宠,左右弗离,今以之犒子,赏亦厚矣!”言未已,向者宫装之妇又偕二婢以衾枕来,笑曰:“雏儿亦竟能成对哉?可喜!可喜!”铺设欲返,喜使小三拜之曰:“此宫中刘院君,妾之恩母也。”小三拜之如婿礼,刘大喜,含笑而去。小三为喜解衣,喜小语曰:“妾尚幼,固不谙此。”小三笑曰:“予亦试为之,谁谙耶?”相携就枕,潦草成欢,然已海棠红褪矣。事已,喜谓小三曰:“君知驸马为何许人?”小三曰:“余初至,乌能知之?”喜曰:“妾亦未得其详,但闻巩姓,明末人,阖家死难,今已百年。上帝怜其忠,命其司蓟北一带之祸福,此其佳城耳。子何为而至此?”小三乃大惊,涕泣欲号。喜急止之曰:“勿扬声,属垣未必无耳也。妾既从君,不敢不以实告。然果以妻视妾,亦不至久留于兹。”小三辍泪目之曰:“汝独非鬼耶?”喜曰:“然!但从君出,仍可为人。”小三诘其故,答曰:“妾家距此半里许,固俨然人也。因病时疫不能汗,竟暴卒。父母不忍弃,葬于公主墓侧。驸马查妾死籍,禄未绝,然亦不可以生矣,因以药活我,留为侍婢。妾盖半生而半死者。”小三深疑其言,喜曰:“凡鬼皆无血,有亦淡然,君试以钗股刺妾,乃可信。“小三犹豫未忍,喜径拔簪自刺,潸然血出,色且赤甚。因信之,商所以偕遁。喜曰:“今尚未可,晚夕当与君计之。”遂披衣先起,嘱曰:“是地阴气盛,慎毋他出。”乃去。小三遵其教,足不窥户。有顷,闻人语势甚喧,即有谒者入报曰:“都城隍来祝寿。”内曰:“请回舆,来朝踵谢。”又报曰:“都土地来介禧。”答曰:“弗敢劳,请即返署。”以下都邑、城隍、土神、榖神之类,惟闻传呼注册而已,都亦不甚记忆,小三益战战弗宁。与之食,无敢下咽;与之饮,无敢沾吻;默坐垂涕,形如木鸡。日将晡,喜从外来,以二桃与之曰:“此人世物,尚可食。”见其余泪盈眶,面色惨淡,蹙额曰:“若勿作此态,累人敲扑也。”言讫复出。小三啖其桃,味甚甘美,即亦不饥。未几,天又昏暝,堂中早燃巨烛,刘又来引小三入,更至一堂,较客夕所见尤为轮奂,而轩敞逊之。主与驸马并坐一席,如伉俪。先令小三与喜骈肩参拜,而后命之歌。驸马觉小三面容有异,音韵非昨,讶之曰:“婢子得无泄吾事耶?”又笑曰:“予实自误,外间人固不可留。”乃与主耳语数四,急以手挥之,弗使歌。且呼喜与小三并跪,语之曰:“予以忠节成神,非鬼也。汝曹事我,寿将不止于期颐。今既有异志,亦不汝责,盍偕归。”小三甚喜,而喜有惭色。主命婢取钗钏数事,并黄金一笏,赐之曰:“将去作人家,勿再习贱业,辱吾婢也。”二人俱稽首泣谢。驸马即令刘引之去,即交向之苍头,使送出。夫妇甫至府外,宅第顿渺。小三回顾,则一古墓巍然道左,始信喜言不谬。因与喜谋将奚适,喜曰:“此间不可复居,居必致人骇怪。可往附近州郡,择地安家,然后迎母。此策庶乎万全。”小三从之。因暗不能行,坐憩树下,盖犹藉庇威灵,恃以无恐也。昧旦,始趋村镇,以主前赐白金,觅车治任,载喜启行。东去二日程,至蓟州,出黄金置产建屋,颇类素封,始遣价奉迎其母。初其师因失小三,惧其母讼,不敢归。小三之母哭泣思儿,又贫病无以自给,日渐狼狈。至是得小三书,始知其在蓟立业,安然无恙。师始来复,母遂往。年余,有人自蓟入都,询以徐小三,则抱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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