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塔通顶之路,有许多条,按道理来说,每一条路上,都应有守卫看守。但有意思的是,此时竟无一人看守。
师子玄也不觉有异,登高直上。
塔顶,星光为幕,一眼望去,已可见玉京万家灯火。
夜来登高远眺,总是让人心旷神怡。师子玄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所视,就看到一片青光。
那青光自物而透,正是水陆法会中,献于天子的宝衣。
师子玄对此物却没有什么占为己有的念头,甚至是有些疑惑和警惕。并且他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夜深无人时,耳中法音遥遥而来。
皎月之下,便见一只仙鹤昂颈望天。它的身旁还有一个道人,身姿不见得如何挺拔,却总有一股出尘之意。
师子玄也没上前搭话,似乎眼前这一人一仙兽,都不在他的眼中,只是静静矗立,目光眺看这万家灯火,心中也不知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人忽然收回目光,转身而过,对师子玄拱了拱手,问了句:“仙友在看什么?”
师子玄想也没想,却是反问了一句:“道士在看什么?”
道人哈哈笑了一声,既不猖狂,也不肆意,反而让人感到很有意思。这道人说道:“在看天空啊。”
师子玄道:“除了星星和月亮,别无他物,有何可看?”
道人道:“眼见虚空,自受知见所碍,所见有限。但心眼所观,可见无边无际一应妙有所藏。只有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怎会是别无他物?”
师子玄来了几分兴趣,就问道:“那道士看到了什么?”
这道人还真的抬头看了一眼,又闭上眼睛“看”了一会,摇头晃脑的说道:“刚见一位仙友。驾舟游走荧惑,取了一块天波石离去,想来是要装点道场。唔,那边还有一位菩萨,踏月轮急行,许是有人呼应灵感。急急前去……”
道人似模似样,说了许多荒唐话,若换个人在这里,只怕会立刻走的远远的,暗道一声晦气,大晚上的遇见了一个神经病。
师子玄笑了笑。摇头道:“我可看不到,只能看到天光遥稀,月有似无。近来看,也只看到道友的头巾花带。”
道人闻言,哈哈大笑一声,摇头晃脑唱道:“一双凤眼观前后,万法收来在内藏。七宝玲成皆有迹,昆仑顶上放毫光。千秋顶,百劫崖,草屡轻波云中踏。忽来回梦从头看,不知主人是宾客。”
师子玄道:“道士在说什么?”
道人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嘴巴上说着没什么,却突然做了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举动。
就见这道人突然将供奉在摘星塔上的宝衣取下,送到师子玄面前,道:“还你!”
师子玄一怔,接着摇头道:“道人不要开玩笑。此宝不是我的东西。”
道人道:“你怎知不是你的?又怎么知他是你的?”
这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师子玄微微一笑,说道:“你说‘还你’,意思是他为我失物。但他是不是我的,我自己却明白。自然说它不是我的。”
道人道:“你看它好不好,妙不妙?”
师子玄想到自己在触碰这宝衣的时候,所看种种虚象,说道:“自然是好物,个中玄妙,我虽不知,但也看出非凡。”
道人道:“既然看出妙处,你想不想要?”
师子玄道:“天下妙物何其多,浩如天下繁星,若都想要,岂不如海漏无底,怎个能填。”
道人闻言,摇头晃脑道:“不一样,不一样。此宝天下难寻,天上也是独一,怎能相提并论?”
师子玄微微一笑道:“一样的,一样的。我做穷家郎时,铜板是宝,银锭是宝,玛瑙朱玉是宝,美人江山是宝。好是好,却不可能都为我所取。明知如此,确又心心念念,何必,何必?”
道人道:“不同,不同,虽他物未必与你,而此物确是与你。贫道这次前来,虽是与天子献宝,确不过是借花献佛。”
师子玄摇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能取。我不是佛,你也不是献花之人。”
道人道:“是你的。”
师子玄无奈道:“是我的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道人道:“昔年道人我在通天观时,种了个桃花种,再回来时,观中的鹤儿取来桃子,送我解渴。我答他说,外家的桃子我不吃,吃了不好还人情。鹤儿说,这是我当年种下,没经他人手,吃了无事。”
师子玄好奇道:“鹤儿可说过,这桃儿种了多少年?”
道人一怔,转身在那玄鹤耳旁低语数声,随后挠头道:“天阙不计年,想来人间也有百二十年。”
师子玄莞尔,又问道:“这桃儿道士吃了吗?”
道人道:“吃了,吃了。真个个儿大水多清爽口,解渴解饿。”
师子玄道:“这桃儿虽是长了百二十年,得天地浇灌生长,却全赖道士你当日栽种,一日种桃,一日得桃,因缘如此。”
道人笑眯眯道:“是极,是极,今时我种桃,他年我得果。小道友,所以我说此衣你当披。”
师子玄无奈道:“说了半天,怎么又扯回来了?”
道人道:“披此衣,你又不少块肉,真不痛快。”
师子玄道:“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怂恿我。不对劲啊。”
道人挑眉道:“道人我还能坑你?”
师子玄点头道:“这可没准,你我非亲非故,莫名其妙送我宝贝,总感觉不对啊。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道人气乐了,道:“合着我还成坏人了。”
又听道人说道:“算了,不说此事。我看你今天来此,想必是有疑问,有事想问我?”
师子玄心中暗暗赞叹。这道人果然来历不凡。
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道:“万劫山是哪里?”
道人不答反问道:“什么是劫。”
师子玄皱眉,又听道人说道:“世人总说劫。劫似与难同归。生劫是劫,死劫是劫。百千万劫是劫,无量量劫是劫。何为劫?”
师子玄挠头道:“这个话题太大了。好像不是我这个境界应该回答的。”
道人皱眉道:“什么境界?一个修行人,还要分个境界?真人,仙人,再来个玄仙,金仙?弄个打怪升级,再修成正果?”
师子玄瞠目结舌道:“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道人又道:“耳熟就对了。我看你真是修道修傻了。看你现在这模样,浑浑噩噩,懵懵懂懂,你那老师也太疲懒,好不认真教徒弟。”
师子玄无奈道:“道人请慎言,休以弟子之过责吾师。”
道人道:“好,好。好,你不愿意听,我还不惜的说他。不过该教训你还是要教训你。佛家有当头棒喝,今儿道士我就当个棒槌,一棒子打醒你。”
师子玄噗嗤一声,捧腹而笑,说道:“道友,请挥棒。”
道人嘿然道:“道人这棒儿先不打你,不然你心里还怪我。”
师子玄连忙道:“不怪,不怪。”
道人说道:“好。你态度不错。道士我先问你。为何道法高深。却总让人浑噩不懂。玄宇广阔,为何总让人屈居一处而不遨游?”
师子玄皱眉道:“这个问题太广了,怎么回答?玄宇之广,无出奇大,人身微渺。怎能游尽?不至妙行之境,总有所限。”
道人嗤之以鼻道:“什么狗屁说辞。妙行之法,说起来不过是不受一方天规定律所阻。你也不要太高看这天地多么伟大。”
师子玄皱眉道:“道人,你这话说的是不是太狂妄?天生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人总要敬畏这天地。”
道人嘿笑道:“迂腐,迂腐。都说天地生养人,那又是谁开辟的这番天地?”
师子玄愕然,摇头道:“不知道。”
道人道:“我知你也是神游过玄虚,星空霄汉之广也见过。也叫你知道,这承载星辰的玄宇,也曾是一点虚无开辟而来。如此说来,这玄宇一应所有,是不是都敬她?”
师子玄只觉脑中轰隆一下,似乎明白什么,却又一点都不明白。
他震惊又好奇的问道:“那玄宇从何而来?”
道人道:“道不说一,佛不说第一因。非是不愿说,而是不可说。若说出来,就是一个量劫。成住坏来,如此成空。”
师子玄叹道:“又说回来,还是那个什么是劫的问题。道士啊,你可真能扯,我差点被你绕迷糊了。”
道人哼了一声,说道:“不是绕迷糊,是你装迷糊。算了,本道士也不跟你废话,说了这么多,想你也有点收获。什么是劫,出去再好好想想。”
师子玄茫然道:“出去?去哪里?”
道人哈哈笑道:“花开一时多一时,草生一世又一世。身立七尺方寸地,心思一念三千界!”
道人忽然悬空而起,身旁玄鹤振翅腾起。
月皎洁,光迷人。
朦胧月景,竹影摇摇。
师子玄只听得这道人声音由远及近,悠悠传来:“道士走了。回观里吃桃去了。”
师子玄抬头遥望,脱口而出道:“你太不讲究了,说了一大堆问题,却不给个答案,还说不坑人?”
道人驾鹤已远去,已与月圈重叠。
“下次再见,道士再告诉你。”
师子玄目中已无那一人一鹤,不由悻悻道:“装神弄鬼,不是个好道人。”
话音一落,从月中忽然落下一物,却是个白光玉凝量天尺,从空中飞落,不偏不倚,重重的砸在师子玄头上。
师子玄只觉得脑中一阵剧痛,捂头大叫。
再睁开眼睛,哪还有什么摘星楼,只有眼前一香炉,一室而已。
旁边一个青衣女子,正是陆雪,欣然道:“恭喜道长出关。”
师子玄恍然大悟,脑中一片清明。
想起诸般光景,似喜似悲。
便是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