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安洛感到无比沉重而压抑。晚自习照常上着,但他的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一个女孩从教学楼上跳下的场景。那场景凝结成一副永恒的画面,画面中的女孩静止在半空中,她的身后,是她曾经拥有的那些短暂易逝的美好年华,她的面前,则是一片永恒的黑暗,一个永无止境的深渊。而她,一直静止在半空中。伴随着背后冰冷坚硬的建筑,筑成一副永恒的画面。杨雨辰姐姐真的已经不在了吗?她真的已经跳楼自杀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几封信又是出于谁手?难道那些清晰工整的字迹不是她本人写就的吗?
安洛一下课,就把在他身上发生的这个故事告诉了后桌的林焕。他本以为林焕不会相信这么诡异的情节,但令他大为吃惊的是,林焕不仅毫无保留地相信了他的故事,还提出要和他一起破解这个谜团。那个时候安洛才知道,原来这小子不仅仅是一个魔术师,还是一个侦探谜。而还没等安洛做好准备,林焕早已到高三7班那里转了一遭,回来得到的信息是,那个叫杨雨辰的学姐的确在上学期开学前两个月就自杀了。她的确有给别人写信的习惯。而且自己还有写日记的习惯。但自从她死后,她的家人想调查她的死因时,却再也找不到她那个日记本了。她的哥哥曾闯进学校来找校长算账,后来被警察带走了。就是这样。林焕讲完后,安洛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现在他的脑子一片混乱,是谁这么喜欢搞怪,替她完成的这几封回信。听信的口气,的确像一个女生,会是她以前那些因为她的自杀而心怀悼念的舍友吗?还是别人?总不可能是她们班女班主任吧?初步判断,这封信应该出自一个学生之手。那么,怎么揪出这个幕后写信的人呢?安洛和林焕讨论了种种办法,甚至问了宋晨萱的意见,最终他们决定,每天晚上晚自习前都去学校信箱那片转一遭,看看回信是什么时候来的,逐渐锁定来信的时间段,最后再在来信那天蹲点守候,抓住送信人。
他们开始着手实施这一计划。于是安洛便去信箱那边取信,当时已经是星期三,跟上次来信相比已经过了一个星期外加三天。信箱里果然有署名为“杨雨辰”的回信。安洛在回到教室的路上便打开了回信。回到教室以后,林焕和宋晨萱都争着要看,他们凑到安洛跟前,开始读那封信。
亲爱的安洛:
感谢你的回信。你的观点很棒。真的很棒。看来跟你成为朋友真的是个非常正确的选择。对于当今的社会现状,我一直都很迷茫。我常常看不清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常常因此而犯下很多错误,而你却像是一个导师般的存在,消除了我心中的错误观点,带我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尽管你比我小两岁。
请原谅我是个爱做梦的孩子。我的很多观点,都难免有些理想化。可我真的享受那种沉浸在梦幻中的感觉,那种云游在彼岸大陆的感觉。我特别喜欢《爱丽丝梦游仙境》这篇小说,而我就像是其中的爱丽丝那样,我常常想,我找到我心中的那片美妙的仙境了吗?在F中生活过了这么久,我真的好压抑,我真的好怀念我最初的那些理想。来到F中之前,我曾跟我哥哥说,我长大了想当一个服装设计师。那时候我真的就想辍学去学服装设计了。因为那些漂亮的衣服上那些华美的图案总是能吸引我,就像蝴蝶翅膀上的花纹般来得那么自然,那么美好,我想,服装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不是吗?它使人类从野蛮中摆脱出来,学会更高尚的美感,它的美让人窒息,让我一直魂牵梦萦。可到了F中以后,我们却都穿上了那种死板而毫无生气的校服,被迫喊着那些激进冲动的口号,我感到我梦境世界的颜色一天一天地褪去,我好害怕。安洛,你看到夜晚天空中那些明媚耀眼的星辰了吗?曾经它在我眼中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色彩斑斓。宛若一副肆意泼洒的油画,在我童年的世界中留下了不可抹去的印痕。可直到现在,我却亲眼看着那些星星失去了色彩,我们日复一日地沉浸在那些无情的符号中,爸爸妈妈说,唯有这样,你才能上一个好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我不明白这句话中的意思,我就是不明白,因为我做了一个梦,在这个梦中,是一所教堂般神圣的学校,每一个长着俊俏面孔的孩子们从教学楼里跑出来,他们手中没有任何参考书,没有老师在后面监视着他们,没有无情的惩罚。我看到他们在导师们的引导下各自奔向自己的爱好,那才是他们唯一的前程。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逼迫,而是自觉拿着各式各样的书籍投入地阅读着。他们共同坐在一片浩瀚无际的被阳光眷顾过的土地上,在那片温暖的地面上,坐着未来享誉世界的诗人、有信仰的作家、谦卑无私的官员、特立独行的建筑师、慈善的企业家……还有我,一个不属于那个世界的人。我躲在一片盛放的玫瑰丛后偷偷地观看,他们每个人都是那么俊美,他们笑了,但笑容中没有猥琐;男孩女孩们在草地上追逐,没有距离地拥抱在一起,一个无比纯净的世界。我入神地凝望着,任由玫瑰的尖刺扎入我的皮肤,我没有后退,我躲在那里,看到这一副未来的景象,心里是那样无怨无悔。我在内心虔诚地祈祷着,上帝,亲爱的上帝,让我留在这里吧。所有的一切太美好了,我不要再醒过来,那才是我想要待的地方,哪怕被玫瑰的尖刺扎得遍体鳞伤我也愿意。因为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真是一种不自觉的笑容,是一种完全解脱的笑容。所以,求求你,上帝,请让我留下吧。哪怕我不再醒来。
我一心一意地祈求着,可上帝却还是没有眷顾我。梦醒了,我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我看到班主任把我们班的一个身体难受的上课犯困的女生从座位上拖到教室外面,我看到同学们困意朦胧的面孔僵化着、凝固着。那个美好的世界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黑暗。永无止境的黑暗。所有人都说我的梦境过于不真实,因为现实总是残酷的,悲哀的,乌托邦这种东西只存在于梦境。所以我们便没有必要追求美好的理想了吗?我真的很迷茫。星期天那天中午,我参加了我们宿舍同学的生日聚会。她们从外面偷偷买了好多酒,我便放肆地喝了起来。我喝了很多,一直喝到意识模糊、再也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悲哀。我给了过生日的那个人200块钱,比所有人都给得多。然而事实上,我们平时也不怎么交往,所以,回来以后,我们又像是陌生人一样了。我跟她打招呼,她也不再搭理我,显得无比冷漠。就这样,那天晚上我头晕、呕吐、躺到床上以后,我偷偷地哭了好长时间。空气太冷了,不是吗?可是我却没有做好防御措施。我的心太傻了,任由严寒从四面八方侵入我。可我还是想念那几瓶灌醉了我的红酒,我想念狂饮它们时的感觉,因为我们的存在是那样的短暂,逝去不是永恒的吗?很快我们就会死了,不是被雾霾杀死,就是被这个教育体制杀死,然后很快被人遗忘。我们的生命是那样的偶然,我们的死去却一定是必然。我们总有一天会孤独地死去,没有人会再来爱上我们、想念我们。因为我们的生命是那样的渺小,渺小如沙粒。我们虽然有梦,可梦想有个鸟用吗?你永远也实现不了,它永远刺痛你,就像玫瑰花从中的尖刺一样。它让你感到现实的悲哀,让你看清面前丑陋的一切,可我却宁愿做一个傻子,一个不明真相的人。是谁给了我这样的智商,让我看清了这残酷的一切?我只想要离开。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我的生命。我想要被杀害,然后尽快被遗忘。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荒诞不经。让我每每想起加缪的《局外人》。说真的,如果你现在把刀刃捅进我的心脏,我不仅不会恨你,我会用仅存的力量握住你的手,感谢你,然后告诉所有人,你是无罪的。因为你解放了我。我再也不用忍受这样的压抑和痛苦了。我会盯着你的眼睛看好久,露出全天下最友好的笑容,然后,我会沉沉地睡过去。不用为我担心,朋友,我很庆幸我走了。这回是永远的走了。
可是却没有人来杀我。我想过自杀。可是自己用刀杀掉自己未免有点儿太残忍。会疼得你下不去手。可我真的心好累。回想小的时候,我至少还有一个非常贴心的朋友、一个非常爱我的男孩。可就因为他的学习不太好,我却抛弃了他。后来,他学了艺术,初中毕业,去了BJ一家青少年舞蹈学校,我好几次从电视上看到他。可我却再也联系不到他了。我心好痛。曾经有一份那么真挚的爱摆在我面前,我却伤害了他、赶走了他。可我也不够争气,居然还一直惦记着他。我老是从梦中看见我们小时候的场景,我看到我们曾经从那座高高的天台上向下望去,遥远的群山,和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他穿着凉爽的衬衫站在我的身边,单膝跪地向我表白。然后我短视地拒绝了他。可是我为什么要拒绝他呢?因为所有人都在我耳边灌输一种偏见,那就是今天我们依旧坚守的考试分数。的确,他学习确实不好。可是我们曾经是那么欢快地奔跑在夏日的公园里,坐在高大的榕树下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曾看着他从篮球场和他的朋友们回来,露出全天下最美好的笑容。我看到他穿过每一束紫罗兰穿过树叶飘落的漫长街道径直走到我面前,我们站在夜空下站在天台上,听着远处传来的悠扬的大提琴声,俯瞰这座城市所有微不足道的一切。可最后却是那万恶的偏见阻隔了我们,我感到他特别伤心地离去,他抱紧双臂心灰意冷地走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从远处望去是那么孤独。可最后,当他重新出现在各大卫视的舞台上时我却再也看不到那种孤独。他身边陪伴着那么多女孩,他对着镜头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他对着他的导师说的是,他特别感谢那些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让他变得勇敢和坚强。他仿佛是那么地坦然地选择了遗忘。他做的对。我对他而言,应该也只是一个被他违心地感谢的人吧?
可是,当我意识到时,已经很晚了。在高中以前,我从来没有体会到市场经济是这样地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是的,它打破了我们的偏见。使得分数变得不那么重要。这是社会的进步。但是,现在居然还是有很多不明真相的人疯狂地追逐他们心中的“崇高理想”,甚至不惜一切地剥夺孩子们自由发展的空间。它让中国教育体制下的孩子们变得粗俗、低劣、猥琐,因为奴隶就是这样的。可他们毫不在意。他们为什么要在意?他们心中只有升学率,只有指标,只有声誉,以及前三者所带来的大量的生源。因为生源就是金钱,多一个学生,就多收几万块钱;多一份声誉,就多一些政府的资助。而他们把这些资助用到了哪儿呢?他们当然不会去给孩子们改善生活条件,他们用这些钱买了豪车,并在学校的大楼前筑起了高高的铁栅栏。这样,学生就不会跳楼,学校就不会赔钱。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赚钱。他们赚着我们的钱,却还用残忍的体制压迫我们,肆意开除学生,他们也不会赔钱;他们赚着我们的钱,还要求我们服从老师,服从校规,美其言曰是教你学会做人。于是,我们出现了这么一大批“学会做人”的贪官,出现了这么一大批坑害消费者的企业。看看,这就是中国的教育。它对农村的学生是那样的公平,以至于出现了某著名大学的女生上吊自杀的事件,她在遗书中写道,为什么学习不能改变命运?那真是她太傻了。本来她考上那所学校时,就必须比本地人高100多分,这就是所谓的公平;当地有良好的教育设施、发达的经济条件,但是录取分数线就是比她们那个地方低,这也是所谓的公平;那个城市的孩子们家里又有钱,也学过很多艺术,在大学里如同明星般耀眼,而她只是一个会考高分的书呆子,比人家高了100多分才进来,但这对她来说已经很公平了。她还要求什么?不明白这叫教育保护主义吗?说白了,那个大学可不是国家的——它表面上是国家的,但它就是私有的,它就是当地的大学,只对当地的孩子们敞开。而那个地方又是先发展起来的城市,那个大学又是先发展起来的大学,它们靠什么发展起来?靠财政倾斜,把别的地方的财政收入都投到这个地区;它们发展起来之后怎么做的?拒绝别的地方的学生大量进入。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它们是大城市,它们吃了你“农民”的钱成了“地主”,它们就开始任性。所以我觉得,那个上吊自杀的女孩也真是傻。你何必考那么高的分数去大城市上大学呢?你这样看清了真相,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吗?都告诉过你,中国的教育是公平的,可你却非要看清中国的大学都是私有制的,没有公有制的,你真是太傻了。社会本来就是这样,公平合理,人家是地主,你就是奴隶,即便这样,在你没有认清事实之前,这个制度还是深得人心的,它可以永远地保持下去。所以,后来我思前想后,觉得我们的教育还是特别公平的。它没有什么不合理,就像封建时代的封建地主和农民的关系一样,地主就应该剥削农民,大城市就应该剥削农村,这不是天理吗?还有一种天理,就是学校必须吃掉学生的钱,然后用鞭子去管教他们,看谁不听话就随意开除,钱也不会退,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因为社会就是这样,那些抱怨的人简直是有病,我还是愿意站在剥削者的角度上说话的,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剥削,都是那些人的一厢情愿,马克思讲资本家剥削工人,告诉你,从来就没有。因为天经地义,因为这就是天理。讲什么剥削,找死吗?没让你回到封建时代不错了。所以,安洛,难道你还对这个社会抱有任何期望吗?
安洛没有立即回信。而是跟朋友们讨论了很久。关键在于,这信到底该怎么回?是像以往一样把她当做一个现实存在的朋友去谈论自己的观点,还是直接在信中揭穿她?如果直接揭穿他,会得到对方明确的答案吗?万一对方停止来信了怎么办?
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安洛兜里还揣着这封信。他躺到床上,等查寝老师走了以后,就又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在手电筒的灯光下看了一遍。如果单从信的前半部分抒发的感情来看的话,的确像是一个女生的口吻;但看了后面的议论后,倒又感觉像是男生为了抒发自己激进观点所为。安洛绞尽脑汁分析着,这几天的颠簸让他有点儿累了。不知不觉,他便睡了过去。入夜,他隐隐约约听见了清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如清脆的铜铃声渐入耳畔。他以为是同宿舍的哥们上完厕所,蹦蹦哒哒地回来了。的确,最近他们宿舍的哥们特别闹腾,老师走了之后就开始聊天,聊班里的女孩儿,聊关于性的事情,为此还被宿管用手电筒照了几下,记了几个违纪,还好班主任还不知道。更牛逼的是他们还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就是在熄灯铃快打完的时候,他们会集体地操白宿舍里的一个人,就是大声地喊道,喜欢×××的请留灯!
然后啪啪啪啪——整栋宿舍楼的灯全灭了。然后他们便开始自己在床上窃笑。所以说这一回安洛依旧没有太多怀疑,听到这样脚步声的时候他尚处于半梦半醒的朦胧阶段,在朦胧中他便想,那小子怎么发出的声音这么大,等他回来之后,老子非骂他几句不可!大半夜的你浪荡啥啊!就这样,脚步声渐渐地靠近了。直到,宿舍门嗡地一声,轻轻地开了,安洛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可是门后面,却什么人也没有。风这么大?他感到有些说不清的诡异,仿佛有幽灵从眼前飘过一般。一阵微风吹来,吹得安洛瑟瑟发抖。他便从床上跳了下来,踩着鞋走到门前,轻轻地推上了门,并上了锁。他回身的时候,却着实吓了一跳。
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孩站在他的面前,睁大眼睛望着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条内裤,便一跃跳到床上,用被子捂住全身,然后惊诧地朝她望去。她此时就站在他的床前,穿着一身靓丽的白色长裙,裙袂随风而舞动,像是婚礼时裹着婚纱的新娘。她用好奇地目光望着他,然后不经意间说了一句:
“你、你就是安洛吧。那个给我写信的孩子。”
“是、是啊……你是?”
“我是杨雨辰。”
安洛吓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你、你不是死了吗?怎么……”
“是啊。我是死了。怎么啦?”
“你来这儿干什么?这么深更半夜的,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我……我来感谢你。”
“这到底是哪里?”安洛环顾四周,发现几个哥们居然都还没有被吵醒,继续呼呼地睡着,不禁对自己所在的地方产生了怀疑,“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天堂?”
“这里是你的梦境。”
“梦境?”
“对啊。不信你从床上起来瞧瞧。”
安洛照着她说的穿好衣服,翻身下了床,回头望去,果然,自己的身体还在床上安然地睡着。
“雨辰姐?”
“嗯?”
“你当初为什么要跳楼,你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呢?”
“这……说来话长……安洛……我来,就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杨雨辰没有回答。她只是轻轻地朝空气中挥了挥袖子。宿舍里的空气便如一阵风般地在他们穿梭起来,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宿舍的场景渐渐黯淡了……等到安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学校冰冷高大的铁门前。保安室的灯光熄灭着,传来男人粗犷的呼噜声。安洛望着眼前紧锁的高大的铁门,泄气地说道:“大门锁了,咱们出不去啦。”
“安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先带你来这儿吗?”
安洛不解地摇摇头。
“你看到了什么?”
“学校的大门啊。还有门外的停车场……咦?怎么停车场没了,原来的那条街道呢?怎么变成了一条小路?”
“这就是问题所在。”杨雨辰拍着手说道,“这便是我要带你去看的。你知道学校的大门外那条小路通往哪里?”
“我不知道……学姐。”
“那是一个充满自由、充满爱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压抑,也没有冷漠……那条路便是我们真正应该到达的未来……我把它称为天堂,所以,今天,我就要带你去那里看看。那便是我曾经向往的地方。”
“可是……学姐,我们怎么去呢?你有超能力把我们送过去吗?”
“不,我没有。因为那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地方,必须靠你一步一步地走过那条黑暗的小路,才能靠近。”
“可是……大门锁住了……怎么办?我们现在连出都出不去。”不知怎么,安洛说着说着,差点儿要挤出眼泪来。因为这句话是那么地似曾相识,曾在哪一本他喜欢的小说中出现过——门窗永远地锁住了,所以我们再也无法靠近曾经让我们感受到爱的地方,是吗?我们再也无法靠近,那个温暖的壁炉、母亲温暖的拥抱……因为门窗永远地锁住了,不再能够打开。
“安洛,你错了。门并没有锁。”然而,安洛却听到这么一句话从空中飘来。
“嗯?”
“是你的心上了锁。”
“什么?”
“请你闭上眼睛,然后听我说。”
安洛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是什么让你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什么让你锁住了自己的内心?安洛,大门并没有锁住,它永远为自由敞开。所以,也请你敞开心扉。不要用习惯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你何必去在乎那些你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呢?”说着,安洛感到自己的肩膀被轻拍了几下。
他睁开了眼睛,这一回,敞开的大门呈现在他眼前。见鬼,真的像学姐所说的那样。他们跨过学校的大门,走上那片小路。路边,野草随风飘动着,偶尔有几朵五颜六色的花朵散落在其间。蝴蝶在他们身边蹁跹起舞。他们走过一栋栋高大的灯光闪烁的建筑,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来路走向归途,这条路仿佛有人世间所有的道路那么长。一路上,安洛看到一个个匆忙的身影在他们身边如风般掠过,他们从一无所有飞到辉煌的顶峰,然后一跃而下,再度归于贫穷。安洛还看到一辆长长的火车从岸边驶过,杨雨辰说,那辆火车的名字叫做生命。它不时停下,不时有人下车,但它依旧向后行驶着,没有尽头,驶向那自由的相反方向,离天堂渐行渐远。走了好久,好久,安洛开始喘起粗气,这个时候,他看到一个个散落一地的骨骸,便问杨雨辰他们是谁。杨雨辰不屑一顾地回答道,“这些都是在人世间做尽恶事的人们,他们心中没有天堂,所以天堂将他们弃置路边。”
安洛惊讶地问道,“他们是?”
“贪污腐败的官员,加工过期食物的公司老板,还有……你知不知道,还有F中的一些老师。”
“他们怎么会……”
“他们在孩子们最美好的青春时期向他们灌输着恐怖与疯狂,一生气就把他们打得遍体鳞伤,还没完没了地找他们的家长,最后逼他们跳楼。他们推卸责任,把教育当成奴役人的工具,他们毁灭着社会的人道主义,最终把社会推向冷漠。”
他们继续往前走,风景开始渐渐地明朗起来。雾霭散去,他们开始走上一片阳光明媚的山坡,在那里野花缤纷盛放,天空一片湛蓝。他们继续往前走,明亮的夜晚开始出现,在闪闪的繁星之下,宽阔的别墅在清澈的河流两岸散发出温暖的微光。从透明的墙壁中,安洛看到一个个俊美的微笑和永恒的拥抱。
安洛好奇地问道,“雨辰姐,这儿是哪儿啊?这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美。”
“这就是中国的未来啊。你没发现阴霾已经渐渐散去了吗?那些罪恶的尸骨也早已化作了尘土,人类重归于纯净与美好。看那边那栋房子!”
安洛随着学姐的手指朝那边望去,不禁发出了大声的惊叹,
“哇!好高好大啊,那是住人的地方吗?感觉像是放大的太空城、空中的游乐场!”
“是啊。不过你猜的都不对。那是一所学校,一所自由式的中学。”
“真的吗?”不知怎的,听到这个答案时,安洛难以自控地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我可以去那里看看吗?”
“我们进不去的。安洛,因为那不属于我们的时代。但是,你向往那样的生活吗?”
“当然啦!”
“所以我们才要努力啊。”
“可是,学姐,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你所说的那个天堂呢?”
“我们已经到了呀。”
“就这儿?这不是人间吗?怎么就是天堂了?你是不是骗我?”
“不,这里就是天堂。人间的天堂。现在我们身处于共产主义时代。所以,你知道吗?安洛,只要你沿着刚才我们走过的那条路走来,你便能到达这里。但如果你在沿途像那些躺在路边的人那样放弃的话,就会……”
“就会?”这么说着,杨雨辰挥了挥她那嵌着蓝白花纹的长袖。
只见突然间,闪电轰鸣,一道遁地的闪电劈碎了眼前的所有景象。别墅化成点点灰烬,飞向天空,无数写着虔诚祝福的气球在黑暗中飞向天空,然后爆炸。远处的群山倒塌,滚滚的泥石流冲毁了游乐场般的那所学校,脚下的道路以飓风般的速度回退,黑色的烟雾迅速笼罩了天空,越过山脉,将河流染成黑色。婴儿的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安洛害怕地朝四周望去,那是一个个长着畸形面孔的孩童,散落一地。人们的面孔也不再俊俏,而是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猥琐。安洛害怕地握住了杨雨辰的手,生怕她突然从他身边离去,留下他一个人恐惧地待在原地。他颤抖着问着,
“学姐,这到底是哪里?为什么道路在飞一般地后退?”
“这里是人间地狱。这便是我们没有走那条路的下场。你听到了吗?天际间的轰鸣?”
安洛竖起了耳朵。的确,有一股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待他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那是一架架飞机的声音。顷刻间,炸弹从天而落,五彩缤纷,像渐次绽开的花朵,红色的,橙色的,绿色的……人们在绝望中呐喊着,他们的身体化为稠密的河流,熔成一团,安洛惊恐地踩在那些半死的人体之上,炸弹在他身边缤纷绽开,他流着泪水看着这疯狂的一切。这时,一个美丽的少女突然从黑暗中跑向他,她嘴里像是喊着什么,但是却再也喊不出声,她仿佛在大声的求救,但脖子上早已中了弹痕。她还没跑完那段路程就被一颗颗子弹贯穿,鲜血飞溅在安洛脸上,她倒在安洛的怀里,她是那么美,化着天使般的妆,她的尸体在安洛手中,忽然化作滚滚清澈的河流,冲淡了血泊,她的灵魂飞升直上,然后在空中绽放成美丽的烟花。
她一定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吧。安洛痛惋地想,可惜,被人类邪恶的子弹给打死了。从此,人世间恐怕再无上帝眷顾了吧。
安洛在杨雨辰的带领下离开那座战火之城时,天空依旧是一片永续的黑暗,太阳不再升起,浓浓的烟雾遮住了阳光。安洛看到路边一个又一个僵尸般的人们互相厮杀着,以彼此为食。良知尚存的人们试图做最后的道歉。可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人们没有珍惜自己的家园,彼此互相伤害,最终害了自己。
道路不停地后退着。安洛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学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前进的道路是那样艰难,而倒退却那么容易,就像一阵风?”
“因为爱是注定要孤独艰辛的呀。所以,安洛,即便如此,你还会义无反顾地去爱吗?……社会上的有些人失去了人性,他们终将被埋葬成尸骨,所以你就放弃了去爱了吗?”
“谢谢你。学姐。谢谢你对我的这些教导。我想,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爱。因为,我不能和他们一样。我要我的天堂……”
“如果他们伤害了你呢?你该怎么办?你会选择去报复他们吗?”
“这……”
“人类为什么把自己送到了地狱?”
“因为……他们彼此互相伤害。”
“所以,你该怎么做?”
“嗯……我想我会说……对不起,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就是无法做到去伤害你。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你就在你那条卑微的道路上烂掉吧。”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安洛,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跳楼自杀?”
“嗯?”
“我被伤害了,但我不想伤害别人。”
“他们怎么对你?”
“算了,我不想提。”
“雨辰姐,你知道吗?”
“怎么了?”
“我猜,你就是那个天使吧。那个上帝派来的天使。”
“为什么这么说?”
“谢谢你教会了我自由。更谢谢你教会我宽容。因为……我想,毕竟,胡适是这么说来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以前我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所以很感谢你。”
“不用谢我。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嗯,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请你把这份爱传递下去。我是无法回去了。所以,请你帮助他们自由,好吗?”
“好的。学姐。我一定会。我会永远记住并怀念你的。”
“不必记住我。如果你非要怀念我,就记住我现在笑着的时候好了。因为,那象征着自由。”
“嗯……”
“时间不早了,天快亮了……再见了,安洛,天堂见。”
“天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