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尸护士来抬何明回去，说他还有七百多样检查没有做，屁股上大面积的仙人掌刺还需要进一步排除。何明即使有一千种不愿意，但是看到小阎王的脸，他是一分钟都不想留。老头儿挥拐棍胡乱指了一个方向问我们病房是不是那里。
小煎饺扶额，以伽马射线的速度抱住老头的大腿，“不是不是。您跟我们走。”
“那就快点儿别磨蹭。”
轮椅姑娘的再次出现让我联想起镜子里的小雨，生命与生命之间有明显的差异，但是卑微的程度十分类似。藏在角落里的轮椅姑娘不敢直视我们，她垂着头生怕旁人发现的姿态酷似以前的小雨。她以这样的方式注视小阎王能有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一天，或者是一年两年。男人注定是狩猎的动物，他们喜欢新奇喜欢刺激喜欢所谓的红颜知己，她越是屈卑他回头看到她的几率越是细微。如果连这些都不懂，那她凭什么盼望他能注意到她。
我问，“小雨呢？”
“魂飞魄散。”小阎王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类似吃饭喝水睡觉这么平常。他说的时候没有放低声音或者有任何停顿，他是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问，而把这四个字就放在嘴边。
“啊？”
“这故事简单。她在监狱里央求我给她一天的光明，说只要能看见东西就算是死也瞑目。在看到自己面容三分钟后，她魂飞魄散了。”
“是你们打得她太惨，面容全毁？”我迅速地描画了小雨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容颜。
“不是。她还是她本来的样子，女监的鬼差替她梳理过了。”
“那怎么会——”
“期望太高。”
小阎王说完这句始终没往下说，小雨从未看见过她自己的容貌，她是否幻想她是一位楚楚可怜的公主，她是否在心里把自己描绘成抑郁不得志的倾城美人。这些我都无法得知，一个女人因为不自信因为害怕自己的脸而魂飞魄散。还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事情吗？即便承受不起也想得到，此为贪欲。
从综合门诊大厅往里走，穿过一号楼就是特级病区。
老头儿淡然地走在后头，他踏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坚实有力。他边走边吹着口哨，还是一个节奏感很强的曲子。他饶有兴致地停下来阅读医院的剪报橱窗，时而又对值班窗口中晃动的僵尸护士产生浓厚的兴趣。我们谈论的生死话题与他毫不干系。他不停地催促我们赶紧带路，全然不记得之前浪费时间的正是他自己。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从另一条支路拐过来走在我前头，挺拔的腰杆、略微有些健壮的背部，他的背影有几分像那个人。被这样的身影吸引是我摆脱不了的宿命。我忘乎所以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仿佛回到五百年前的自己。只需要相信他，只需要跟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
小阎王他们往左拐准备搭直达电梯去病区，白大褂男人向右，我在路口停住。
煎饺爬到我肩头伸小手捏了捏我的脸，“姑姑回来，姑姑。看男人就看男人嘛，干嘛还把魂都看掉了，真是的！”
我的脖子瞬间红透了。
老头儿顿了几秒扶墙大笑，笑弯了原本就直不起来的老腰。他晃着满头银发的脑袋挤兑小阎王，“徒弟啊徒弟你说你锉不锉，你师傅我活到这么大岁数，还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男人。话又说回来，你长得这么好看这个女人她偏不看，盯着别人的背脊流口水。”
我嗫嚅着说，“不是的。”
小阎王毫无表示，只是走过去按了向上的电梯按钮。
煎饺在我耳边轻声言语，“姑姑，他不会是生气了吧。”我坚定地说不会，并且提出有力证据，小阎王生气起来要把人扔窗外的。
这个病区所有的护士都向小阎王问好，说的是相同的三个字，“您来啦。”
一个满脸稚气的小护士热络地与小阎王攀谈，“您前几天带来的贵溪捺菜老太太很爱吃，原本半碗白粥的食量因为吃了家乡特产增加到了整整一碗，护士长都夸这种菜很适合老太太吃，里头的生姜可以帮她拔掉寒气。”
煎饺在我耳边轻声叨叨，“嗯..嗯..姑姑啊，那是什么菜？”
他小小年纪不知道江西特产情有可原，没去过贵溪的人恐怕对这种捺菜也都不熟悉。
“这就是酱菜的一种据说发源地是道教圣地龙虎山，口感比较辣，用大头芥菜、洋姜、黄豆、辣椒等腌制而成。据说在古代是进贡给皇帝的贡品，所以也叫贡菜。可以当下饭的酱菜也可以当成烹调的作料。”
“这么好吃啊——”
我听到煎饺咽口水的声音。
“还好啦，就是口味比较重，吃不下饭的时候可以尝尝。”
“姑姑店里有卖吗？”
“这个真没有。”
“那姑姑去进货吧，我出钱。”
我敷衍他道，“好。”
他以为只要有钱就可以，殊不知便利店的进货渠道十分匮乏，往生界的电能不充足，生产力低下，食物供给也时有时无。虽然吃的用的看起来跟人世间差不离，其实并不是原来的那些东西，化学分子结构完全不同。换一种解释就是，往生者的魂魄存在，但他们的肉体早就在死去的时候瓦解，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与人世间平行的异次元，在这个世界看到的听到的吃到的用到的东西，都是以其他分子形式存在的物件。鬼差也好我也好，我们依旧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我们之所以能生活在这个世界随意出入这个世界，全靠往生珠的平衡带动。这里的人因为自己的无知替往生珠编了很多种传说，神佛论、救世论等等，均不可靠。小雨要不是听信了那些，也不会以为只要得到了我的往生珠，她就可以复明。说到底，千奇百怪的谣言来自他们对往生珠的盲目崇拜，仅有少数几个民间人士真正了解往生界的统治阶层俱是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