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铺天盖地的中国军人走出国门入缅对日作战,却不受大部分缅甸人待见,甚至英国军官和士兵,也多将中国士兵当作印度仆从军队态度看待,甚者更是沦为了无心作战的英国军队的撤退肉盾。这导致中国军队过半的士兵沦为异国孤魂,多数至今未能魂归故国。--出处佚名。
我们看着他,马进义看上去从没如此悲痛欲绝-起码我们没见过。也从没见他如此脆弱不堪。看着他的脆弱,一分钟前我们心里那股本该有些愤怒的莫名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转换成了同情,发自内心,没有半分掺假。他抽泣得很凄凉,我想可能是因为已经被对岸日军消耗成了半个连的一个营。
他这样持续了很久,巧得是对岸日军一直也没有再次进攻,甚至没有半点声响。我们其实都被他的这种情绪给拉扯住了神经,但偏偏我们深怕被他拉扯进去,于是在场很多人在看着凄凉嘤泣的马进义沉默很久后都把自己饱受炮火和泥土摧残的脏脸歪到另外一边。一群向来冷漠的人居然会如此害怕不经意而看到彼此脸上的表情,这很尴尬。
直到马进义不再跪地而泣,直到他开口说,“援军来啦。”我们才终于有脸心怀希望的好意思再去看他。
“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我们有援军了,真的。”他看着我们,说得更像是绝望,因为他说的时候我们不由得自主的在看着已经被炮弹和子弹扫射轰炸得坑坑洼洼几无平坵的防线。他也看着遍布眼帘的残肢断臂。然后他突然身子一震站得笔直,领着剩下的人对惨不忍睹的战况敬了工工整整的一记军礼,“敬礼!”
现在,我是真真儿地看到他放下敬礼的手时脸上流淌下来的两行浊泪了。
如马进义说,我们作为先遣部队出国后,后续多部队在英美两国盟友的帮助下开始往缅甸境内输送中国士兵。听说我们的英国盟友已经在缅甸以西立住了阵脚,并跟即将大部队开进的中国军队形成遥相呼应之势。这是好消息。听说与之援军而来的,有坦克、有大口径巨炮、加农炮、榴弹炮等等等等,以及一些我们想都没敢想也没见过的重型装备,当然,这仅仅只是听说,听马进义所说。
天黑了,我们听着马进义慷慨激昂的说词,心里亮了。像天上真的掉下了馅饼,像落水之人真的在激流中抓出了一根伸出来的稻草。而在援军到来之前,我们的期盼只有一个,只希望在这之前,对岸的日军千万别再进攻了。纵使援军有十万人,在这之前日军给我们的任何一次冲击都是灾难和灭绝性的。
仅剩下的人在马进义的督促下直到半夜才重新修筑和构置好新的火力防线。
孙四品一如既往把被打死在桥头的日军尸体搜寻了个遍后,伙同着六子一前一后回到我跟前。周德胜被编入了夜哨,其一直小心翼翼护着的弟弟周德顺却跟着六子随后回了来。
孙四品看都没看我,揣着鼓啷啷的衣兜直奔我身后。我这才想起我们这六人组合里除了我,还有一位已经负伤很久的李葫芦。我用请求的眼神看着六子和周德胜,他俩会意后默不作声把我搀扶上破败残旧的担架。
几分钟后,我们看着孙四品半跪于一颗参天大树下。李山很安静的躺在他怀抱里,没有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的肺叶因长时间的负荷运作而即将失去存在于身体上的作用。简单的伤口处理已经算是最大限度的在延长着他在这个糟糕世界的弥留。
李山在竭尽全力的苟活,仅仅是为了等待我们的回来。
找全和大四喜在不经意间也跟了过来,看到几个沉默不语的人,他俩佝偻在一旁,半响,看出弥留的李山和我们不一般的情感后,他俩准备转身。我看过这两个家伙算是‘风光大葬’的给自己班长举行的葬礼,眼下这两个家伙想要为李山做点什么,我不好言明。于是我轻声叫停他俩,“死人有话要说。”
李山没有任何欲求,就这样看着我们,给我们感觉是想要认真的记住我们每一张脸。既无欲求,反我们则立刻陷入没有底线的欲求之中。若真有神灵愿显灵,我们这几个人会毫不犹豫的放下所有的尊严去做一个卑躬屈膝的祈求者。
“我是东北兵李山,打了那么多年,败了那么多年,这次是我败得最像样的一次。我自己都不记得怎么会跟你们这群灰耗子混在一起的啦,老家是啥样我都不记得了,我该回去啦。村口有棵老树叫啥名来着,每年开的花老香了,结出来的果子贼甜,熟了我就去摘,也没人管,都可以吃的。真的,我得回去啦弟兄们...。”这是李山话最多的一次,尽管平时我们都叫他做葫芦。尽管平时我们也从不提家乡,因为所经历过我们这种境况的人在谈到家乡二字时大部分都是两眼默然而又茫然的。但偏偏李山就要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来给我们制造最后一点儿的麻烦,也不管我们听后眼眶里那点儿挤了很久都被我们硬塞回去的液体终究是拼了命的坠在了地上。
“去啦,做你刚才想做又没做得成的,现在死人需要你了。”我对找全说,顺带着大四喜。
相比之下,李山的葬礼在几百个死去的人里面算是最具体面和阔气的-一米深的单人坑和一直用来抬使我的那副破担架子算是用作了棺材和坟地,以及一群眼巴巴看着堆好的矮坟坵子的可怜人--确实算是很体面了,孙四品还在坟坑里把百宝箱也放在了李山的头边。
“你当回东北跨条小河抄几条小路就到啦?一路上得带着吃的用的,不然没来得及做鬼就又成了路边尸喽,他连云南都走不出去!”东北人孙四品看着我们极度讶然的神情为自己做辩解,说得很有底气和道理,容不得我们半点的不同意,“没办法啦,真的,回我们东北那旮沓贼远--嗳!你们不一样,你,笔杆子,你四川跟那俩兄弟兵都挺近不是?你湖南就更不用说啦,就挨着的,我能力有限,真没办法。”
我们还是一脸讶然。
“算了,我归西的时候你躺旁边给我陪着就行。”我倒真的只是图嘴上的痛快罢了,说完,我又让六子和周德顺架着我回阵地,只不过因为没了担架,走得我每一步都是歪鼻子斜脸的疼。找全和大四喜不忘回头看那块坟坵子,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们肯定也仅仅是心理上有那么一丝点儿心疼和可惜,绝谈不上想要占有,当然这种事如果换做任何一个其他同僚,都不会如我们这样作想,于是我回头把他俩从梦境中训斥回现实,“走啦!想都别想那档子事。”
六子边走边说,“东北佬要是想破财,我们可以帮你的啰。”
孙四品跟上来,他用拍胸口的保证威胁,“我整死你!嗳--是真整死你。”
依旧没人回答他。所以东北佬儿只能虎视眈眈地憋着气。这一个晚上,除了担心日军的进攻,我们就是看着周围的黑暗发着各自的呆。
.....
伤兵无需担任夜哨,这一夜我却休息得很是难受,没有感觉补充到多少的体力。我醒来,发现我的其他同僚或多或少跟我都差不多。还有似乎一整夜都没休息过的马进义--天白渐露,他还抱着步话机在跟电话那头的上峰哀求着。但似乎也并没捞到太大的好处。
我指着酷似白色木乃伊的马进义推醒和我一样浑浑噩噩地六子问,“多久啦?”
六子抱着步枪睡眼惺忪,“剁脑壳的属乌龟王八蛋的,比你还难得死啰,人家受伤只要药和绷带随便捅捅包上久全部好啰,一点都不耽搁他和电话那边那个阎王脸团长讨价还价呢。”
我附耳去听。无非是兵员补给、医护补给、物质补给、装备补给的杂乱事。但听上去马进义并没能从和上峰的沟通中取得如愿的结果,尽管在我心里他是那么的擅长讨价还价--我脑海里不知怎得总能想起一副一个小胡子奸商跟另一个心计苛刻的商人互相切磋还价口沫横飞的场景。
最后这种祈求式的讨价还价在上峰挂断电话的形式下结束。
清晨。天空上方传来轰鸣。整个阵地也变得嘈杂,在众多担忧和疑虑后,双腿负伤的韩勋连长排解掉我们的忧虑--是云南方面的中国军队通过英美联盟军的空运方式开始向缅甸输送军队了。
奇怪了,皮河一头河岸的日军依旧没有动作,死一般的寂静,天完全亮了,我们看到桥上的九七式坦克钢铁残骸和日军士兵尸体依旧乱七八糟留存着,也没有日军趁黑打扫收拾。
临近中午。一架运输飞机被击落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黑色的浓烟坠入远方的视线尽头。整个上午,马进义都没有发出任何命令和指示,所有人都惊疑不安,只希望运输机里的同僚和盟军在坠机前已经逃生,希望他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