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慈祥中带着严肃的容貌,却挂着焦急的神情,曾几何时,我连做梦都能看见。
十三岁那年,也是这样的焦急的神情,透过两扇玻璃窗,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他开的车,就像着了魔一样快,快得好像游戏里的赛车一样,“唰!”地一下就过去了。
天桥的单行道上,面对这样迎面而来的车辆,那样情急的场面,爸爸唯一想到的就是调转方向,毫无保留地向右甩方向盘——结果,车子冲出了天桥,场面是那样滑稽而又壮观,连钢铁栏杆也被撞飞了,妈妈和我坐在后面,见到如此情形,妈妈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棉被一样把我包裹在她的怀里,车子划出一个扇形曲线,落在桥下的马路上,一声巨响,车上的玻璃全碎了,迎面而来的公车对撞过来,爸爸飞出车窗,妈妈头骨碎裂……
我才十三岁,醒来已经忘记了一切,只是每每都会被那张脸吓得从梦中惊醒,我清晰地记得那张脸,却不知道这张面孔意味着什么。后来,我一天一天长大,那悲壮的一幕渐渐浮现,我清楚地记起所有经过。我发誓要找到这个人,就算他逃得了法律的制裁,我也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是池乔俊的爷爷?
脑袋好像要炸开一样,剧痛阵阵袭来,爷爷安抚着池乔俊,说要和我单独谈谈,我们就站在电梯门口,爷爷那样残忍地宣布:“我已经给乔俊选好了妻子,没有我的同意,你们在一起是不会有结果的,不想他左右为难的话,就自己离开吧,需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
那样残忍的话,我永远都无法忘记,我捂着脑袋,明确地告诉他:“你对我照成的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
说着,我走进了电梯。我曾经想过要找到这个人,为爸爸妈妈报仇,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池乔俊的爷爷,我那么爱他,他也爱我,我怎么可以做出伤害他爷爷的事?
脆弱的心彻底崩溃了,犯疼的脑袋好像炸开了一样,我抱着头,昏倒在家里,顾正勋送我到医院,接着又把我转到国外医院……
手术后,一年的疗养,病好了,伤没有了,心里的仇恨也消失了,不该记得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可为什么,一年后的我又回到了原点?
这正是应验了那一句经典台词:该面对的,始终逃不掉!
一夜失眠,心烦意乱,这些年发生的事在我脑子里理了又理,如果爷爷没有违规,爸爸妈妈就不会离开我,顾正勋也不用辛苦那么多年,或许,他早就出国留学,带个漂漂亮亮的洋妞回国,而我,则心安理得地和池乔俊在一起,一家六口人其乐融融地在一起吃饭。又或许,顾正勋没有出国,他对我表示他的爱意,然后,然后……
眼泪又一次溢出,顺着眼角一滴一滴悄无声息地落在枕头上,没有然后了,哪里来的然后?
想了一夜,我终于想明白了,我不能继续在池家住下去了,我会精神崩溃的,我害怕自己什么时候会发疯,做出一些伤害池乔俊的事,至少,他是真心对我好的人。
池乔俊一早就去了公司,他起身的时候,以为我熟睡着,他怕吵醒我,轻轻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我根本就是醒的,而且是一夜没睡,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会伪装了?池乔俊一直把我当做单纯的女孩,如果他发现我欺骗了他,他会不会失望呢?
他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努力学着做一个完美的男人,爱玩爱闹的时候已经过去,他已经不再开那辆耀眼的黄金版轿车,低调地改成一辆黑色的兰博基尼,我目送他的车子驶出大门,愧疚地说了声:“对不起!”我恢复记忆了。
曾经的一点一滴,我都清楚记得,莞城一行,拉近了我们彼此间的距离,我再也无法抵挡住他的诱惑,深深地陷下去,似乎早有预谋的一样,他默契地迎合,一次又一次在我困难的时候出现,我吃饭忘了带钱,他及时拿着钞票递到我面前;我出门没带伞,他就撑着伞一步一步潇洒地走来;我和顾正勋吵架之后,他总是在电话里逗我笑……当然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每每我和男生说话,他就会不高兴地站在我面前,板着脸说:“下次注意点!”
上了大学以后,他还是不辞辛苦,经常跑回学校找我,他读的是物理系,我不想将来两个人没有共同的话题,高二的时候毅然选择理科,他一面骂我白痴,一面又不辞辛苦帮我补课,一道简单的几何题,就能把我难趴下,无奈地拍打课桌,他不浮不躁,同样的题目,他可以用三种以上不同的方法解说给我听,直到我完完全全明白为止。
想来这些年的点点滴滴,好舍不得,可是,舍不得也得离开,每天早晨醒来都要看到爷爷那张面孔,好像噩梦一样,我不能保证,自己什么坏事都不会做。我整理好随身衣物,拎着行李箱下了楼。
“少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正在准备早餐的阿姨突然嚷嚷着,好像受了谁的指使,非要拦下我不可。
“我心情不好,想去散散心。”
“可是?”阿姨把油腻的手放在米白的围裙上擦拭着,不好意思的说:“少爷吩咐过,你哪里都不可以去。”
“怎么?他要禁锢我不成?”他池乔俊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差点忘记了,他昨天晚上和爷爷保证过,我不再一个人跑出去,他当着爷爷的面说已经教训过我,可他并没有责备我什么,我以为他在为我掩饰,没想到背地里,他已经限制了我的自由,“我非走不可,谁也别想拦着我!”
我拎着行李箱,直接迈出大厅,阿姨大声嚷嚷起来:“少夫人要走了,少夫人要走了!”
门口的安保挡住我的去路,狡猾的阿姨马上给池乔俊打了电话。
爷爷穿着晨衣,闻声从后院走来,不高兴地看着我:“你这是要去哪?”
“去哪儿都好,就是不要看见你!”我拎着行李箱,站在鹅卵石铺的走道上。
“小漫,你这一病,病得不轻啊,连品行都变了,你就是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的吗?”爷爷顿了顿,走到我面前,一脸严肃地看着我:“我理解你,为你哥哥的死,我们都很难过,可事情过去了,你要慢慢学会坚强起来,怎么一直这样胡闹下去?像话吗?”
眼前这个教训我的人,看上去多威风啊,他以为他在我心里还是那么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吗?他违规驾车,出了一场那么大的车祸,他一点责任都不用承担,所有的债务都背负到顾正勋头上,我们失去了父母,公车上因此而受伤民众的所有赔偿,全部要顾正勋一个人偿还,理由是,在死去爸爸的身上查出酒精超标!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爸爸妈妈陪我逛了一天的商店,他一滴酒都没有喝过呀,可是,没有人相信一个孩子的话,他们都以为我在撒谎。
“把行李拿回去,回房间好好反省一下!”爷爷不屑地扫了我一眼,我接住他轻视的目光,狠狠地瞪回去:“该反省的人是你吧?你做错了事,害死了那么多人,逃脱了法律的制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还过的这样心安理得,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冤魂要向你索命!”
“你~你说什么?”爷爷捂着胸口,踉跄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狂傲地向前逼近,凑到爷爷鼻子底下,不依不饶、一字一句重重地说:“你果然活得潇洒,别告诉我你忘记了,七年零五个月前,你、开的银白色奔驰,在城西的互通式立交桥的单行道上,逆、向、行、驶!我爸爸为了不和你对撞,冲出天桥,误撞了公交车,我爸爸死了,妈妈死了,公车上也死了两个人,这原本应该由你承担的罪责,让你逃脱了这么多年,你从来都不觉得罪恶么?”
爷爷腿一瘫,跌到了安保的怀里,瘫坐在地上,他张着嘴,拼命地呼吸,脸色渐渐苍白。阿姨立马从我身后穿了过去,扶着爷爷,慢慢地拍打爷爷的胸口,焦急地喊着:“小林,快去拿药!”
“哦?!”站在我前面的安保有些惊魂未定,迟疑了片刻马上跑进屋子里。
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紧张地握着拳放在胸口上,害怕地往后退着步子,就在这时,池乔俊的车子一闪而至,他跳下车,迟疑地看了我一眼,一扫而过的目光,似乎读懂了一切,他迅速将爷爷抱起,安保打开后车门,抬着爷爷一起坐进车子,池乔俊重重地踩着油门,恶狠狠地瞪着我,车子漂移着倒了出去,眨眼间消失不见。
他从来没有用那样的眼神看过我,那是仇恨的眼神,看着他的眼神,我心里一阵阵发痛,好像有一只手一直在揪我的心,那一眼胜过千言万语,胜过打骂,让我无地自容。他在责怪我,他生气了?如果爷爷有什么事,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我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终究没有克制好自己的情绪,积压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忍住?我明知道爷爷血压高,心脏又不好,为什么还要搬出陈年往事气他?怎么办?怎么办?
小林拿着药瓶跑出来,定睛一看,前院的人都消失了,我拉着小林的手臂,泣不成声:“快~带我去、医院!”
池乔俊站在手术室门口,只手撑着墙壁,他见我赶来,一句话都没有和我说,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医生带着哀痛的表情,低沉地对池乔俊说:“少爷,老爷子或许还能撑几分钟……你赶快去和他说最后几句话吧。”
手术室里所有的医护人员全部退了出来,池乔俊冲进手术室,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我守在门口,靠着墙角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泪不住地滑落,我不是有意的,我根本没有考虑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我还是犯了天大的错!
和爷爷相处了这么久,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邪恶,他疼爱我和池乔俊,他是个开明的人,他不单是池乔俊的爷爷,也是我的爷爷啊!我怎么可以害死他?我~都做了些什么?老天啊!为什么要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池乔俊走出手术室,两眼通红,睫毛上沾着水珠,湿湿的,黑眼珠显得格外水灵,我站起身,抬头看着他,等着他的责难,等着暴风雨的到来,他静静地抬眼看我,嘴唇微微挪动,淡淡地说:“车祸的时候,我也坐在车上,那天,妈妈携款和另一个男人走了,爸爸气得住进医院,爷爷心急火燎,一心想走捷径,希望可以带我到医院见他最后一面,却不知道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终于承认了,正如我之前猜测的一样,他接近我是因为我是顾颜开的女儿,他知道那场车祸,可笑的是,他竟然也在那辆车上,那么,他肯定也看见过我们一家人落难的样子,他以为他可以给我幸福,弥补爷爷犯下的过错,可是错误并没有因此停止,而是一个接一个,没有尽头地错下去。
爷爷已经死了,是被我判的死刑,他不想再解释什么,他走过来,捧着我的脸,目光闪烁:“这么迷人的你,这么天真可爱的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我是疯了才要把你留在身边,我以为给你幸福就可以弥补一切,可你却毁了我的幸福。”
池乔俊闭目转身,背向我,残忍地说:“我不想再见到你,滚~!”
仿佛是当头棒喝,池乔俊对我已是恨之入骨,我靠着墙,早已泣不成声了。
我好想搂着池乔俊的腰,告诉他我不是故意的,好想大声说“对不起”,甚至是跪地哀求,祈求他的原谅,可是,我已经无力去做这一切了,我清楚地知道,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可能再原谅我,我们的路已经走到尽头……
离开医院,我一个人游荡在街上,媒体已经在宣传“企业第一龙头巨人,池天培老先生,今早病逝,享年79岁,各界人士深表痛哀,Queen氏股票暂无明显波动……”
“面对纷纷退股的股东,Queen氏接班人,池乔俊先生表示,Queen氏所有行业,不会因此受到影响。‘续缘’总裁、‘蓝颜’总裁,以及国内外十几家知名企业总裁纷纷发言,全力支持池乔俊的所有决策。”
“池天培老先生的葬礼将低调进行……”
到处都播报着爷爷逝世的消息,我终于明白爷爷为什么要逃避罪责,他的兴衰代表着多数人的兴衰,他不可以倒下,在池乔俊还没有成熟的时候,他如果投案自首,池家所有的基业就都毁在他手上了,成千上万的人会因此失业,股市会动荡不安,所以,他选择了自私的方式苟活着。
是我的愚笨害死顾正勋,也是我的鲁莽害死爷爷,我才是罪恶的源头……
“少夫人!”我身子一倾,小林抱着我,一起向前扑倒。我踉跄地站起身,小林甩甩擦出血的手掌,关切地问:“少夫人,你受伤了没有?”
我惭愧地摇摇头,看着他的手,“你在流血。”
血色已经成了我的命运色,鲜红的,一辈子都和我脱不了干系,小林眉头紧蹙,告诉我:“没关系,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你这样过马路很危险。”
“是池乔俊叫你来的吗?”
小林点头,“少爷一直都很关心你,他担心你会出事,所以要我跟着你,少夫人,老爷子的死,对少爷打击很大,所以,请你体谅他,不要生气!”
他到底还是在意我的,尽管他用那样残忍的语气赶我走,他总是有两手准备,就像从前教我做几何题一样,他总会有好几种方法解题,我哪里是在生他的气,我是在气自己,我有什么资格借题发挥,池乔俊一直都在保护我。
“我不生气!”我是自责,我看着小林,想着该怎么将他打发走,“我饿了!”
小林是个难缠的保镖,即使上洗手间,他也要站在门口等着,我故意撞上传菜生,弄脏自己衣服,然后指使小林到附近的服装店买衣服给我换,借机会摆脱他,我不要他跟着,因为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池乔俊一直是个孝顺的人,爷爷的死,让我们之间彻底断裂,我本来就无法面对顾正勋的死,可是伤心事还要接踵而至,没了顾正勋的关怀,没了爷爷的庇护,也没了池乔俊对我的爱……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长埋地下,求个清闲。
站在岩石上,看着滚滚而来的海浪,一切是那样寒彻骨,还记得高中的时候,池乔俊把我带到这里,骂我是疯女人,自己开车走了,时光飞逝,一晃,将近五个年头,这五年,我幸福过,伤心过,拥有过,也失去过,可一切都在走下坡路,日子越过代价越惨痛,死了的人永远离开我,活着的,一个个都变成恨我,可莹姐恨我,池乔俊也恨我。
走着,走着,已经走到了尽头,脚下就是飞舞的浪花,只要我抬脚迈出去,就不用再这样痛苦的活着,对于爷爷的死,我也算给池乔俊一个交代了。
一股很强大的力量,将我向后拖拽着,我踉跄地向后退步,池乔俊依稀挡在我面前,他穿着黑色风衣,海风迎面吹来,他的衣摆高高扬起,在我面前飘忽不定。
“你这个做错事就知道逃避的胆小鬼!”池乔俊站在我面前,谩骂着:“你欠我的,就想一死了之?你错梦!顾小漫,你给我记着,我要你好好活着,用你一辈子的青春偿还,我要你为我做牛做马!”
我跪在地上失声痛苦,海风将我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如今,就算池乔俊肯原谅我,我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活着,接受他的折磨,让他消气,或许可以弥补我带给他的伤痛,我的心里,或许可以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