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惊魂稍定,就看见张家一行人,人人形容狼狈,衣冠不整的,几个少爷都还回到了身边,只是个个沉着一张脸,就像渐变的天色,黑得要滴出水来。
“天怎么就黑了?这不对!”我突然意识过来,注意到天上,果然,离天黑还有一两个时辰,怎么就昏暗起来,不由抬头望去,只见天边黑压压的,重重乌云卷,日头不知何时缩了进去,只剩一点金光撒了出来。
正看得心里惊悸,一阵狂风吹来,带起阵阵沙土,打得人眼里生痛。
我们手忙脚乱地关了车帘,一边互相拍打掉身上的灰土,“这可怎么是好?只怕快要下雨了!”青梅嘴快,已叫了起来。
“还得准备点防雨之物!”我也叫了起来,一车的人,挤擦在一起,慌忙找起能防雨的物事。
还好先头的准备充足,有几把油纸伞,两套新的蓑衣,紫荆与绿玉一人背了一套,好给两个主子预备着,几把纸伞递到外面,预备着能给外面的人遮挡些,又几卷油布,打开挑了几块小些的包在包袱上,大的一人往包袱里塞了一张,心里也还安些。
一时两个少爷也穿上了蓑衣,下人们也各有准备,但观周围的逃难人群,有些是慌忙间出来的,手里间毫无准备,见天便慌了,大人乱嚷着要躲避,小孩子们有好些竟吓得的哭叫起来。
我们躲在车里的一时无碍,但听到外面乱成一团的架式,也不住心惊,人人握着胸口,以压一压剧烈跳动的心。
就在这时,大家瞧见前头隐隐现出一条岔道,道路还算宽阔,人流却大都不向那边行进,望上去倒还宽松。
就见马上之人商量一会,几声呼喝响起,张家之人一齐行动,全部人马,竟是朝那边岔道挤过去,一时脱离出来,好容易立住脚,所有之人平安汇合,透了口气后,大家不由回身望向身后越发拥堵的那条大路,更加人挤车擦,不时看见有人被挤得倒了,后头的人收不住脚,立时踩踏上去,惊呼声、惨叫声混在一起,眼见地上的人是不得活了,我们面面相睹,俱是脸色惨白。
又停留了一阵,眼见人流只有延绵不绝之势,哪里有个尽头!大家稍作商量,决定先找个落脚之处,能避开这大股人流则好,实在不行,只有再想他法。
马车缓缓行动,转了几个弯,离大路越来越远了,渐已听不见那喧闹之声,忽见前头有了一个小村子,三少爷合曹爷向夫人请示,张家车队就向那村子行去。
近见一看,这村子只有几间泥草屋子,中间的道路窄得很,我们的马车要慢慢地挪移,才能勉强过得去,见第一家门户紧闭,我们便直接转到下一家,但这家的屋门也是关得紧紧的,大家的脸上都露出忧色,不得已派了下人一家一家地上前扣门,俱是没有半点回音。
直至后头一家小屋,门口竟见到一个老头呆坐着,所有的人便心里一喜,像见到亲人一般,呼拉一下围了上去。
那老头吃了一吓,猛地直起身子,就要向里避去,我急了,不由扯了夫人一把,夫人反应过来,高声喊出:“老人家莫慌!我们是过路的,只是见天要下雨了,想找个地方暂避,还请老人家给个方便!”
夫人边说,边由我们扶着下得马车来,我们一行人衣饰华丽,又是人多,那老头还是吓得畏缩着,低了头不敢乱看。
及到面前,看清这人身上穿得破烂,一脸的菜色,又瘦得皮包骨头,想是穷得无法了的人,夫人向近旁的冯妈使了个眼色,冯妈便摸出一点碎银,上前塞入老头手里。
老人怔怔地望了手上的那点银子,两眼却活了起来,一边往嘴里吸着气,一边不敢相信地喃喃道:“这是……银子!真是银子?我有银子了……”
见他只顾望着银子自言自语,冯妈只好又喊了一句:“老人家!我们夫人问你话呢!”
那老人才反应过来,小心地擦拭了那银角子,再抬头来,就见眼里已有了混浊的泪:“小老儿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久未能见银子了,让夫人们见笑了!”
听他话音,不是个糊涂人,夫人松了一口气,再把脸色放得和缓,再上前一步问道:“老人家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就这样的难了么?”
“谢谢夫人赏银!小老儿家里年青的都死了,只剩祖孙俩,老的老,小的小,逃不动,只在家里等死了!”那老人见到夫人,遍身的绫罗绸缎,气质也不同于常人,更不敢怠慢了,伏身拜了一拜,再恭敬地回道。
这老人初看又穷又老,说起话来却又有条有理,让我们都刮目相看起来,夫人连忙让开身子,避了他这一拜,再又问道:“老人家可是读书之人?怎么落得这般境地?”
那老人眼里又有了泪意,抬起手来擦了擦,再答道:“小老儿本是个秀才,只因小人迫害,举家迁入这里,原想凭着读了一肚子的书,能混碗饭吃,怎知命运弄人,直到这步田地!可怜我的小孙子,怕是也要随他父母而去了!”
夫人最是心慈,听了早已一同落下泪来,那老人看了,眼里却有了喜意,脚下一软,竟是要向夫人跪拜下去:“小老儿瞧夫人是心善之人,不如就收了我这小孙子,他却也识得几个字,或给府上跑腿,或是做点杂活,都是使得的,只求给碗饭吃,能让他活命!”
一旁的两个少爷眼疾手快,早已上前把老人托住,不容他跪拜下去,又双双拿眼来看了夫人,露出一片明显的肯求之色。
夫人不由沉吟,收个小子,本不是什么大事,但虑到张家现在的情形,自保还未能知,怎么能轻易地应了?
“不如先看一看你家小子,我们夫人也好为他打算,”还是三少爷开口,夫人连忙附同。
老人眼里不由一亮,也不等第二句,回身便向里走去,难为他一幅孱弱的身躯,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不多时,便牵出一个男孩子,五六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皮肤也很黑,但更衬得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转动,一看就是个机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