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祖幼时尝随武侯客居徐府,适遭贼,往求援,遇后于后宅。或言其时二人有私情者,谬也。
---《右传*高祖本纪》
徐家有位小小姐,深得徐渭和徐子宁爱护。平日不学刺绣,不修女红,唯爱刀枪棍棒,特立独行之处,迥异于平常大家闺秀,在场的众人是都有所耳闻的。也有传闻张家曾向徐家提亲未果。如今见这位女扮男装的少女一来就驳了知府的面子,又直呼张家大公子的名字加以呵斥,众人心中对她的身份就起了猜测。可在这沉默是金的敏感时候,刚刚对刘文元的所作所为沉默以对的在场众人,对于现在这少女的身份,也以罕见的默契不约而同地视而不见起来。反倒是众人看向张玉成的目光,饱含了各种别样的意味。
在这诡异之极的气氛中,吴诩一脸懵懂地挥舞着小手,抱怨着说:“子宁哥哥告诉我,青楼是个谈经论道,作诗赋词的风雅去处,怎么今日看来,也像路边摊贩一般,明码竞价,价高者得?”
所以说当局者迷,诩儿脆脆软软的声音传入董小婉的耳中,董小婉猛地惊醒,感激地看了一眼吴诩,开口道:“这位小弟弟说的极是,原本今日请的都是姑苏有头脸的人物,因此也破例让诸位直接登船了。如今既然张公子对我家圆儿有意,那我们还是按照老规矩来,圆儿,去招呼他们,把屏风竖起来,准备笔墨。”
这话一出,客厅中的众人纷纷应和起来。原来这董小婉口中所说的老规矩,就是秦淮河上秦楼小姐见客的通用规矩。像董小婉这样的大家,每日想见她的人多了去了,哪有可能一一招呼过来。于是一般来讲,想见小姐真颜,一般都要先经过旗楼赛诗。所谓旗楼赛诗,就是进门之前,先考校你的诗才。怎么考校呢?在大厅入口一般都有一堵影壁,或是屏风,专门让想进入的人留下墨宝,一旁自有龟奴抄写下来,送于小姐。小姐若是觉得你才情不行,那对不起,请回吧。若是小姐觉得你诗作不错,那才有资格入内,进行下一关测试。
这原本是见小姐的规矩,如今董小婉直接用在了圆儿这个丫鬟身上,也不给人反驳的机会,直接带着圆儿起身回了二楼闺阁。只是厅中众人兴致顿时高昂起来,本来就是来找乐子的,这半天不敢说话,如今总算能松泛松泛了。青楼之中,比拼银钱,那太俗了;比拼才情,那才是我等雅人应该做的嘛。刘知府哪怕再强势,面对这个天经地义的理由,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这众人兴致一高,不禁开始高声呼喝起来,有大声叫着无酒无诗的豪放派,也有手执青毫默默沉思的矜持派,多数则是赶着钱妈妈快叫人送笔墨纸砚。只是可怜了钱妈妈,这今天一天是大起大落,还没从两千五百两白银的震撼中解脱出来,这会局势又变,她可怜兮兮地动了动嘴唇,也说不出什么,强打着精神,招呼下人们忙活去了。
刘文元狐疑地盯着吴诩三人,那个小娃娃刚刚一句话,就把几成定局的局面翻了过来,是有心还是无意?若是有心,才这般年纪,莫非是妖孽不成?若是无意,又怎会如此巧合?倘若是旁人教唆的话。。。他瞥了一眼小小姐和左镡,摇了摇头,心中犹疑不定。
张玉成这边则是恨不得打自己几个大嘴巴,赛诗这么简单的方法,自己居然都没有想起来,还傻乎乎地去惹恼了小小姐。只是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赢下诗赛,再把那个丫鬟转赠并向小小姐解释,才能解开这个结了。在场的众人,他几乎都认识,若论诗才,他自认还是有点信心的,当下也不去管其他,默默思索起来。
而吴诩这边,小小姐正气鼓鼓地对着左镡说道:“哼,我素来不喜诗书,诩儿年纪尚幼。我们这边,就只能靠你了。你既然是哥哥的金兰兄弟,想必也有两把刷子的。我不管,这旗楼赛诗,你定要帮我们赢了张璞那个混蛋。”
左镡哭笑不得,都是少年心性,他倒是想在美人面前露一把脸;何况,顾绛于他来说亦师亦兄,张玉成和刘文元的作为,他也看不过去,可是奈何他一个五经都没有学全的半吊子,能有什么诗才?
偏偏吴诩还在一旁点头道:“镡哥儿加油。”
左镡一阵无语,写诗这种事,也能加油么。这可是子宁的强项,若是他能来救场多好。
这时场上才思敏捷的,已经构思好,纷纷到屏风上去题诗了。一时厅中更热闹起来,有拎着酒壶挥毫泼墨的,有摇着扇子吟诵鉴赏的,那些龟奴们更是齐齐上阵,抄录诗词,往二楼送去。而更多人则驻足在影壁屏风前,大声吟诵,品头论足起来。
“‘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这首咏白海棠,似乎俗了一点。”
“不错,与那首‘珍重芳姿昼掩门,自携手瓮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比起来,似乎意境上的确略显不足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顿时敢往屏风上题诗的,瞬间少了一大半。文人都是好脸面的,这一看水平不如人,大都也不会去自取其辱了。只是驻足围观的人群,又壮大了三分。
突然,纷纷的议论声静了下来,张玉成手执着一支饱蘸墨水的狼毫,飘然到屏风前,抬手挥就了他的词作。众人之前虽然看他笑话,但也都知道若论才学,恐怕在场人中还是以他最高,于是也屏气凝神地看去,却是一首《鹧鸪天》。
背立盈盈故作羞,手挪梅蕊打肩头。欲将离恨寻郎说,待得郎归恨却休。
云澹澹,水悠悠,一声横笛锁空楼。何时共泛春溪月,断岸垂杨一叶舟。
“好!”刘文元抚掌赞道,“张贤侄果然诗才过人,这一曲鹧鸪天,颇有柳永的遗风啊。”他这一赞,众人也纷纷附和。这首词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张玉成自己也颇为满意,若强说还有不足,便是因着他多情风流的性子,这词作也多了几分温柔脂粉气,可是在今日这般场合下,多情只会出彩,哪有失色的道理。
就在众人包括张玉成自己都觉得今日这头筹非他莫属了的时候,变故又起,原本默不作声的顾绛突然踱到了屏风前,从一个龟奴手中接过毛笔,也在屏风上留下了一首诗作。
书阁琼楼艳绮罗,敷花散叶锦婆娑。争传仙曲红红解,愁说宫词瑟瑟多。
众人细读这首诗,越品越有味道,不禁又都瞟向张玉成,心道张公子今日,可真是遇上对手了。这两个作品难分秋色,可是董大家这个评委,却是明显倾向那个顾绛的,结果不问可知。
正这当口,小小姐脆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我们这边的才子,还没出马呢!”说完还拍了拍左镡的肩膀,说道:“左兄弟,到你表现的时候了!”她看不住诗词好坏,见众人沉默,还以为顾绛的诗作比不上张玉成的,心中着急,便把身旁的左镡推了出来。
就这样被对上风口浪尖,左镡反而放松了下来,他看看众人,又看看吴诩,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没学过几日写字,字迹拙劣,恐怕要献丑了。”
众人一听,都笑了出来。字都不会写的娃儿,也要来写诗,倒是纷纷来了兴趣,想看看这不伦不类的三人组,到底是要闹哪一出。
可小小姐却不这么想,她只觉得既然是自己哥哥的好朋友,这诗才上,至不济也得有徐子宁八成功力吧,却拿字迹丑陋来搪塞自己,不禁有些不开心起来。她直起身来,几步走到屏风前,取了最大的那支足有小臂粗细的毛笔,饱蘸墨水后提在手中,说道;“无妨。我也曾学过草书,你只管吟来,我写下就是。”
左镡定定地看着她负手而立,一手执笔,欲欲挥毫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初见她时的那飒爽英姿,心口突然像堵住了什么一样,只想做些什么,只要不让她感到失望。也来不及思索,脑中闪过自己曾经读到过的那些诗作,口中却已不由自主地吟诵起来。
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顿时,满座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