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还是那个姑苏城,桃花仍自正好,艳阳依旧高照,京杭大运河也像千百年来一般静静流淌。别说是外来的游客,哪怕是在姑苏生活了半辈子的本地人,也丝毫未发觉这个丰姿绰约的古城里有了什么变故。无论是谢客的徐府,还是闭门的衙门,都如往常一样,伴着古城泥瓦砖墙的斑驳,迎着街上南来北往的人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日子。
但对于某些人来说,生活却大不平静了。尤其是几天之前折腾了一晚的徐府,即便徐渭几次三番地下令封口,可流言八卦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了无数大院高墙,几乎在一夕之间,徐府的下人家丁们,甚至是内宅里的那些深闺小姐,都知道了徐府昨晚遭了贼,但是那些贼人连带着前几日查的沸沸扬扬的徐府内奸,一起伏诛了。
当然,关于具体的细节,各种流言大致可以根据流派不同分为好几个版本。在这些版本中,唯一众口一词的,只有关于那个徐府内奸的身份。当做饭的伙夫,洒扫的婆子,或是做针线的绣娘们,得知刘邵阳就是那个内贼的时候,这个原徐府人缘最好,无数人交相称赞巴结的第一红人,瞬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东苑的绣娘们是这么说的。
“哼,上次我还看见他来厨房偷吃东西。”厨房的伙夫也发表了意见。
“诶呀,他还偷看我洗澡。真是不要脸。”洒扫的婆子更是提出了血泪的控诉。
于是在这样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刘邵阳贼人、小偷加流氓的罪名基本坐实了。他在徐府潜伏这么多年,现在看来,似乎最大的功劳,就是为徐府的人们提供了茶余饭后上好的谈资,在人们消磨生命的过程中,满足了他们的求知欲以及想象力。
而人们同样感兴趣的另一个话题,就是谁是那个抓住了贼人的英雄了。关于这个的猜测,目前来说,主流版本比较多。有说是徐老爷运筹帷幄,设伏诱敌深入后,调兵遣将,活捉生擒了贼人;也有人说是大公子施展绝世剑术,力挫贼人;还有人说是有位少年才子,半夜闯入内宅,请了小小姐出面调度家丁,将贼人一网成擒。其中最后一种说法最有市场,因为人们更愿意相信这种有香艳暧昧剧情的版本,顺带津津乐道一下因此而成就一段才子佳人传说的可能。
而那位众人口中的少年才子,此时正苦笑着抚着额头,穿着他往常一直穿着的粗布衣服,站在吴家的田地里劳作着。此时正值春耕,正是田里缺人手的时候,为了补贴家用,他时常帮着吴家做些农活。吴家的稼轩叔叔虽然有心多算一点工钱给他,可很早便被母子二人言辞拒绝了。后来那吴稼轩也知了他们风骨,心中敬佩之余,也就再不提多算工钱之事。。
而此时他手里虽做着农活,心里却回想着那个晚上充满着疑窦的事态发展,自从从徐府回来之后,他无数次绞尽脑汁地推断回想,可每一次都更加让他觉得自己那个三弟的不可思议。
他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天晚上那令人膛目结舌的一幕,当他和小小姐听到有家丁来报说找到了贼人的时候,连同着一同闻讯赶来的大老爷徐渭、大管家徐世清、二管家徐世平和被人找到救起的徐子宁一起,赶到了吴诩平日歇宿的那间厢房。一开门,一众人便看见地上东倒西歪昏迷不醒的刘邵阳和两个贼人,而那位引发了那夜一连串变故的始作俑者,正把整个身子缩在被子里,呼呼睡得正香。桌上盘盏狼藉,无数人为之争相拼抢的传国玉玺歪歪斜斜的躺在一盘沾满酱汁的碗碟中,被脸色发青的徐大老爷颤颤巍巍地捧起来,却看到底面“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篆字旁边被人用墨水涂鸦了老大的一只王八,一边还有注释:“一二三四五六七,受命于天是为王。”只把平日一直老成持重、气度雍容的徐大老爷惊得差点摔倒在地上。好在玉玺总算是没丢,那墨迹也还算新,用水冲洗了一下,也便洗净了。
于是最初的不可思议与惊疑过后,众人就揣测起发生了什么来,七嘴八舌讨论过后,各种猜测也是莫衷一是。徐伯伯对诩儿倒是真的疼爱异常,即便是这样了,也没有叫醒诩儿询问事情经过。反而宁可把那三个睡得像死猪一样的贼人弄醒,从他们嘴里撬出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那三个贼人不知道被下了多少蒙汗药,打断了一条腿都仍旧昏睡不醒,无奈之下,只好暂且关押,慢慢审讯。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徐府不好也不敢再留诩儿在府里住下去了,徐伯伯次日一大早便遣马车送了自己和诩儿回吴家镇。自己虽然很想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无从打听,只好就着自己知道的线索,一遍一遍地推断着。可不知怎的,总是想到自己一头闯入内宅之后,碰到的那位徐府小小姐来。
其实徐府的小小姐,自己是早有所闻的。据说便是那位与大哥徐子宁一胎所生的双胞胎妹妹。只是养在深闺,旁人自然无缘得见。听闻徐府的小姐千金,俱都地位不高,盖因在徐子宁之前,徐渭陆陆续续,有了二十六个女儿。除了大小姐和二小姐是正室所出的嫡女外,其他的女儿都是侧室、小妾、通房甚至是婢女所生。女儿太多,自然不怎么受待见,下人们又惯会见风使舵,也都不怎么敬着她们。以至于生的晚些的,下人们拜见的时候,就唤着:“二十六小姐好。”让人听得咯应。却唯独这位不同,身为徐府未来唯一继承人的胞妹,府中上下是没人敢怠慢半分的,自然也没人脑子进水,去叫上一声:“二十七小姐好。”于是下人们拜见的时候,因着她是最小的一位小姐,都口称为“小小姐”。
自己当时一头闯入内宅,碰到的便是正巧带着丫鬟信步走过的小小姐。想到当日自己那惊鸿一瞥,见到的娥眉淡扫,柳腰轻拂,红唇点绛,秋波流转,只觉得呆了。便连自己为什么逃进来都忘却了,只想着怎会有这样天仙似的人物。之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又觉得自己失礼,有违非礼勿视的君子之道,一面又生怕小小姐觉得自己唐突,当时便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平日里那股子成熟稳重,谈笑自若的神气仿佛都跑不见了一般,便连手放在那里,都觉得不自然,恨不得砍了下来才好。
好在小小姐豁达温柔,也没有追究自己的无礼,反而和声问道发生了什么。等自己解释清楚,那位小小姐又显出了刚强果敢的一面,居然当下当机立断,亲自陪自己出去找到了徐府的大管家,说明情况后,又和大管家兵分两路,带了一队人,同自己一起匆匆去祠堂救援,之后四处奔走搜查,进退果断之间,不让须眉。真正是女中巾帼。
想着想着,又突然想到《诗经》里的那首《关雎》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到这里,又突然猛地一惊,自己这是乱想的什么,难不成,难不成自己竟是对小小姐有了非分之想不成?当下只觉得自己有这般念头,简直是亵渎唐突了佳人,竟是心中愧疚起来。猛地扬手打了自己一巴掌,心中方好受了一些,接着强迫着自己去想些旁的东西。
审讯贼人的过程,自己自然是无法知晓的。不过前天子宁来了一趟,告诉了他那晚发生的事情,当然是经过了子宁自己的推测完善的版本。
从诩儿出场时便全盘计算好了整个引君入瓮的计划,到他一步一步把三个武林高手引入绝境的过程,无一不让他震惊不已。想着那个和与自己朝夕相处、粉雕玉琢又调皮捣蛋的诩儿,哪怕是子宁这样告诉了他,左镡也没有办法把自己心目中的诩儿形象和那个算无遗策的天才神童重合起来。
“镡哥儿,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所有人,我爹,包括我,刚开始听到的时候都很难相信。不过事实如此。我们一直以为要由我们来照顾、保护的三弟,是真正像卧龙、凤雏一般的奇才。我们虽然一直知道他天赋异禀,可从未料到竟是多智近妖。”徐子宁破天荒地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当时,他给你下蒙汗药摆了我们一道,我还觉得很丢脸。现在回想起来,他白天才听说了玉玺在徐府,哪里可能知道在偌大徐府的哪个方位。那分明是引蛇出洞之计,只等着我们心忧他闯祸,前去玉玺存放之处查看,他便缀着我们,轻轻松松跟到了祠堂。随后跟在我们后面发现了刘邵阳和那两个贼人,临机应变下又设下了之后的请君入瓮之策,心思缜密,一步百计,环环相扣,我。。。不如他。”
想起当日一向孤傲的子宁说出“我不如他”是苦涩的表情,左镡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那个平日里自己一直疼着、护着的诩儿来。想着想着,又想到了顾绛顾大哥做了徐府西席的事情,不知什么时候能去徐府拜见他一下,又想着若是下次去了徐府,不知能不能看到小小姐,却不知道小小姐还记得自己没。然后猛地锤了一下自己的头,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十六岁的少年荡漾着年轻的心,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烦恼,站在垅边忙起了农活。轻盈的风儿吹过,撩拨着思绪,像是轻轻吟诵着那一首诗:“关关雎鸠。。。关关雎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