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是鬼,也不是人,它不过是自然界里罕见的生物。“怪”之所以怪,是因为人类不了解他们。正因为如此,所以当“怪”和人类的生命交汇时,人类往往会不知所措,将“怪”的特殊习性与鬼神挂钩。然而,也有那么一种人,他们旨在让“怪”回归自然。
十四,便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没人知道十四叫什么名字,很多人都是称呼他作“十四”。
十四到鹿门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整个襄樊市已经被笼在黑夜之下,尤其那鹿门寺,位于东津镇外的鹿门山之上,到了晚上八点寺院里便早已熄灯,唯有山路上的路灯和寺院里的几盏白炽灯还亮着。
今日里熄灯比往常还要早些,因为冬夜里鲜有香客,同时今晚还要接待十四。鹿门寺住持慧空大师早早便在大门口等候十四的到来。慧空瞧见十四的时候,难免有些诧异。因为他听说过十四的奇人异事,本想十四会年纪大点,却见十四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脸上打理得干净,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灰白外套。
“十四施主?”年过五十的慧空忍不住问了一句试探。
十四没有应话,不过是点了点头。
慧空引他入了寺门,徒步走过天井与大殿。虽然慧空今日已交代过众僧早些歇息,但依旧有人会趴在窗口窥探十四的样貌。他们并不知道十四是谁,只知道慧空大师请了高人。而这高人,往往都是难得一见的老者。十四的样貌,难免让他们略失所望。
十四走过一间房舍,恰好瞧见那原本半开的窗户立即关上。慧空见状,知道鹿门寺僧人对待十四这位客人失了身份,脸露尴尬之色,转身与十四行礼道:“十四施主,还望别介意。”
十四依旧没有应话,仍是点了点头。慧空借着走廊的白炽灯再瞧了十四一眼,眼前这人不善言谈的稚嫩模样,实在难让慧空把眼前这人和“十四”挂起钩来。念想至此,慧空难免担心十四是否能处理好“怪”的事情。
十四示意慧空继续引路,他紧跟在慧空身后,既没有亲近半分,也没有远离半寸,一直保持着刚好的一米半距离。
“慧空大师,可知道是什么?”
慧空听得十四发问,自然知道十四是在问“怪”的事情。慧空一边引十四往后院去,一边叹道:“阿弥陀佛,老衲愚钝,也不知是何物。”
十四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手机屏幕上显示满格信号。十四随意拨了号码,可当电话接通时,却是滋滋作响。
“嗯,看来他们便在这附近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十四用手机探完“怪”,又将手机收了起来。
“有一个月多了吧。那天夕阳时分,正当寺里僧人在龙头喷泉周遭打扫时,却见有一个小女孩站在银杏树下。当时僧人们以为是谁家孩子在寺内贪玩,走丢了。我们问她爸妈是谁,她也回答不上来。我们原本想打电话,让民警上山来接这孩子下山。而民警到这山上,还需一些时候。我们见天色已晚,便想先带她去斋堂吃点东西。那孩子犹豫不决,我们本以为是她疑心太重,也没太在意。直到有名僧人去树下,拉着她走出来,这才出了事儿。”
十四瞧见走廊末已被铁网门封上,上面挂着一块“维修中”的牌子。十四听见有水声渐近,料想快到慧空大师口中的龙头喷泉了。
慧空续道:“那孩子走路蹒跚,刚走没几步,忽然晕倒了过去。我们正想去看看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却只见那孩子化作了一滩血水。”慧空说到此处,回想起那幅景象来,难免后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那伤到人了没有?”十四倒是不以为然。
“其他人倒是不碍事。那个去拉孩子的僧人倒是吓得不轻。他瞧见他怀中一个好端端的人,先是褪了毛发,再是七孔流血,渐渐地没了肉没了皮,只剩一滩血水和他僧衣上的血迹,而且也不过是几秒的事情,换作其他胆大的人,恐怕也难免失了神。”
“还没消失吗?”十四随着慧空打开铁网门上的铁锁,入了后院。
慧空摇摇头,又叹道:“没有。第二天夜里又出现在了银杏树下,而且恰好给一位男施主撞见。然后又发生了同样的事情,把那男施主当场吓得晕了过去。我们赶紧叫了救护车,把他送下山去,据说至今还昏迷不醒。老衲没有办法,只好先把这后院给锁上了。”
十四顺着龙头喷泉的方向望去,几棵银杏树在寺院角落里并排而立,恰好形成一片树荫,在夜里愈是漆黑。而正如慧空所言,确实有一个小女孩站在树下。她双脚没在草丛里,仅露出脚踝,身穿白色连衣裙,脸色苍白,一条长辫盘过胸前。
她与十四对望了一眼,又继续站在树下,仰望树冠。
“十四施主。”慧空唤了声十四。十四心领神会,示意让慧空先行离去。“那老衲就不打扰十四施主了,先回房间去了。若是您需要,再唤老衲。”
十四点了点头,送慧空走出铁网门后,徐步走到银杏树下,来到那小女孩跟前。
啪叽。
呼——
十四点起了根香烟,与小女孩对视的他微微抽了一口,朝小女孩吐出烟雾。烟雾正迎小女孩的眼睛,但小女孩依旧不为所动,她连眉头都没皱半下,看起来她并未被烟雾呛到眼睛。
“怎么了?”小女孩见十四仅抽了一口烟,便把烟丢在地上踩灭,心生疑惑问道。
“没,纯粹测试下你是人是怪。”十四应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小女孩听罢未应,她的手紧贴在树干上,双目凝视着银杏树树冠,淡然道:“等人。”
“等什么人?”
“我,我不知道。”
“很少有怪会忘了自己是谁的。”
“我是人。”小女孩听见十四称她是“怪”,一脸不满地对十四道。小女孩见十四不以为然,直接坐在了她身边的草丛上。
十四指着自己的脚,对小女孩强调道:“瞧见没?这是脚,人脚。”十四示意小女孩看自己的脚,这时小女孩瞧见自己的脚埋在草丛中,仿若没有脚。十四续道:“你试试走两步?”
小女孩尝试挪动一阵,随后她低着头,声音微弱道:“我……动不了。”
“因为你没有脚。”十四笑道,他全然没注意到小女孩有些难堪。小女孩听十四如此说道,不知如何应答,便转头过去,背着十四。
“这是个寺庙,你在这里等哪个小和尚?”
未待小女孩回答,十四忽然抓住小女孩的手,只感觉到小女孩的手臂格外冰冷。小女孩也有些意外,她立即甩开十四的手,嗔道:“你干什么!”
“告诉我,你在等谁?”十四忽然站起身来,俯视着眼前的小女孩。
或是十四神情忽得严肃,亦或是被十四质问太多,小女孩有些心急,竟忽然哭了起来,呜咽道:“我,我真不知道!我,我只知道我在等人。”
“你可是要害人?!”十四大变神色,怒嚷道。
“我,我没有。”
“那你要等人等来作甚?!”
“我,我不知道。”
十四见从小女孩口中问不出什么来,长舒一口气,脸色稍缓,笑道:“好了,不逗你了。”小女孩见十四前后表现差异过大,摸不清此人来路,由惧转怒,但眼泪却是哭得更厉害:“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女孩反复对十四强调说道,但十四却未搭理,默默转身离去。
十四刚刚走过铁网门,便见慧空在那等候着。十四瞧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感觉得出暖意未退,应该是刚出来不久,估计是因为刚刚小女孩的哭声才走出来的。
慧空想引十四入房长谈,却被十四拒绝。无奈之下,慧空唯有引十四离开寺院。
“怎么样,那是‘怪’吗?”慧空问道。
“嗯,傒囊。”
“傒囊?”
“《搜神记》载,傒囊如小儿,见人则伸手欲引人,引去故地则死。”
慧空听十四所言,拍手称是:“啊,对了,对了。那小女孩的确是只要离开银杏树下,就会死去。”慧空又皱起眉头,续问:“可我鹿门寺向来是佛家清净之地,之前也未曾听说发生过此类事情。怎么会无端端地,突然间就冒出这……”
十四见慧空话断,帮他续道:“傒囊。”
“对,突然间就冒出这傒囊来。”
慧空送十四到寺院门口便止步,道:“十四施主,那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十四望着后院的那排银杏树,正值寒冬,那银杏树只剩交错的干枝。但在夜里,那树枝却发出淡淡白光,从鹿门寺门口望去,更像是茂密树叶。
“人有三魂七魄。胎光、爽灵、幽精三魂,都可以化作不同程度的‘怪’。看那银杏树发亮,想必应该是胎光所化的傒囊了。”
“你的意思是,这傒囊是人?”
“不全是,三魂并不经常依附在人体上。我刚刚摸了那傒囊的手,冰冷得很,料想主人应该是死了,然后在三魂飞散过程中,胎光依附在了这鹿门寺的银杏树上,顺着银杏树生长为傒囊。”
“那可有破解之法?”
“解铃还须系铃人,找到傒囊口中说的那个人。可三魂不齐让她也不记得在等谁。而依附在这银杏树上,相信自有其道理。很多时候当人类对某地有着依恋或执念,便会在此产生电磁波。恐怕也恰因如此,所以胎光才会被吸引到此地。”
“可这襄樊市人口这么多,从何找起?”
十四从口袋中取出一根香烟,又从怀中掏出不知哪里来的杂草。他将杂草铺在烟头,一并点燃。但这回他半口也没抽,而是静静地看着那香烟飘起烟雾。
慧空随着十四的目光向上仰望,却见那烟雾飘到半空忽得不再往上徐徐飘升,而是忽地转弯,一缕烟雾仿若成了一条电线,从半空延伸到山下,可这烟雾飘得越远,则消散得越快。
十四道:“三魂如烟,消散时是往天上飘,离肉身越远,则会消散得越快。但如果胎光并未回天,而是仍留在这地上,那它和肉身就还有联系。我方才从傒囊脚旁取了点草,顺着这烟便能寻到肉身所在。”
慧空听十四说得玄乎,但十四依旧未说透解决之法,于是他又问:“那……之后呢?”
十四长叹一口气,他意识到慧空所担心之事,实际上十四自己心里也没谱,唯有尴尬笑道:“那就要看到时能不能透过肉身,找到那个人了。”
“好吧,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慧空听到这么说,也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慧空目送十四手里夹着烟下山,待十四身影消失在山林中,他才关上寺门,回房歇息。
而那排银杏树,随着黑夜入深,光也慢慢消退,变得黯淡。小女孩依旧站在那里,她把头倚在银杏树树干上,喃喃自语:
“我知道你会来的。”